线人_石钟山【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石钟山

  他一时没想好该给自己留下什么话,急中生智,他冲传呼小姐说:请你到西便门桥下等老K。传呼小姐又说:就这些。他就:就这些。然后放下电话。

  少顷,他的呼机就响了,他查看自己的呼机,果然上面就留下了一行字:请你到西便门桥下等老K。

  他看到这一行字就乐了,觉得怪有意思的,老K是谁?自己为什么就想到了老K,而不是老伍?这条留言有些神秘,像暗语。他为了自己的即兴创作,几乎有些兴奋了,他好久没有这么兴奋了,十几年前,他是经常兴奋的,那时他是为了创作,久违了的创作冲动,又使他兴奋起来,他瞅着自己留给自己的那句暗语,想,是该再创作点什么。

  胡大海(之三)

  胡大海在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苍老的母亲死了。母亲死在卖冰棍的路上,太阳热辣辣地烤在当顶,母亲推着沉重的冰棍车蹒跚着脚步一点点向前游移着,用苍老的声音叫卖着;冰棍咧,五分一根——胡大海恍似又回到了少年,他背着书包似乎是去上学,又似乎是放学,他向母亲去要钱,他记得老师叮嘱他这个学期的学杂费该jiāo了。母亲在数钱,都是成分的钢蹦,足足有一把,他伸出两手去接,这时他听见母亲唉叹一声,便看见母亲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母亲死了,死在很热烈的阳光下,银灿灿的钢蹦洒了一地……

  胡大海在梦中哭醒了。醒来后方知是梦,可他仍深陷在莫名的悲伤中。他听见隔壁的母亲在翻身,母亲在梦中呻唤着。母亲这种呻唤已有几十年了,母亲老了,每翻动一次身体,浑身的骨头似散了架的破车,总要“吱吱呀呀”地乱响上一阵。那时,他就发誓,让母亲幸福地过上一个晚年。

  他是和小鹃早就商量过的了,“五·一”便结婚。小鹃这孩子挺孝顺,对母亲也好。每次来家里,该gān的都gān。每次见到小鹃,母亲总是很欣慰很幸福地笑。

  这一切都远了,远得如一场隔夜的梦。

  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都没容他好好想一想。

  厂里宣布辞退他的那一天,也是个很好的天气,阳光明媚的。一大早就听人说,厂里要召开全厂的职工大会,这种大会经常开,他和别人一样觉得这没有什么新奇的。

  大会就开了,他连同几个人就被厂长辞退了。他听到这一消息时,以为是在做梦,当他掐了几次自己的大腿,发现这一切不是梦时,他就傻了,脑子里嗡鸣一片,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后来就有人找他谈话,先是车间主任,后又是工会主席,最后才是厂长。车间主任和工会主席都显得无奈,都说:改革了,厂长责任制了,厂长想要谁就要谁,想辞谁就辞谁……

  胡大海夜半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听着母亲不停地呻唤,一身老骨头不时地响上一阵,更深的悲哀深深地笼罩了他。眼泪成串成串地流了下来,湿了脸颊,也湿了枕巾……在这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又一次想到母亲真的是太老了,苍老的母亲为了他还要再一次上街去卖冰棍……越这么想,越发的恨不得掴自己几个耳光。养儿不能养老还有什么用,真还不如没他这个儿子,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母亲早就进“养老院”了,那里聚集了许多这座城市无儿无女的老人,他们正在欢欢笑笑地度过自己的晚年。这所养老院他上学时曾去过,坐落在城郊一个安静的小院里。那次,他们去学雷锋,为老人们扫院落,擦玻璃,还唱了歌。老人们很高兴,鼓了一次掌,又鼓了一次掌,后来他们离开养老院,老人们竟有些不舍了,他们也有些不舍了。回来的路上,他竟突发奇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老了,来到这里将会是幸福的。想到养老院,胡大海的眼前亮了一次,要是母亲也能去养老院该多么好哇。

  这么一想,胡大海便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用的人,为了自己的存在,母亲连去养老院都不够资格。二十八岁的大男人了,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胡大海在深刻地责备着自己。

  早晨,母亲又提到了小鹃。一提到小鹃他的心就疼了一次。他想,是该和小鹃谈一次了,好聚好散。

  早饭过后,他给小鹃的油漆组打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小鹃,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小鹃很慡快地答应了,并问他在哪见面,他犹豫都没犹豫,便说出了日泽公园。放下电话,他连自己都愣住了,和小鹃第一次约会就在日泽公园,没想到分手了,仍是在这个公园,胡大海又一次想到了命运。

  公园里两个人见了,也谈了。小鹃依旧通情达理,说得也实实在在,小鹃说:找个男人就是找个靠山,人这一辈子是要生活的,找他时,也没指望过什么,看好了他身体好,会疼人,日后的生活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可没想到,眼下胡大海都到了连自己也养不活的地步了……

  小鹃是个很通情理的姑娘,安慰他道:我给你两个月时间,兴许还能找到份更好的工作。你找到工作了,你再来找我,两个月,只能两个月了,我都二十七了……

  小鹃说完这话眼圈就红了。

  他心里很是感动,他一点也不恨她。他知道这次见面之后,他将永远地失去了小鹃。他不知道,他除做钳工之外,还能做什么。

  两人接下来便再也无话,很落寞地在日泽公园里走。阳光很好,公园里极静,到处都是一片chūn天的景象。两人走了一气,又走了一气,两人就走到了一条排椅旁,小鹃说:坐一会儿吧。

  他就坐了,两人离得不远也不近。

  一会儿,小鹃伸出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就紧紧地握住,心里充满了感动。他望着小鹃的脸,便有了一份渴望和冲动,鼓了半晌勇气把小鹃抱住,然后就吻了。吻得长久而又悲凉……

  久久,两人都气喘着。

  小鹃就呜呜地说:天哪,你快找到工作吧。

  胡大海就想哭。他放开了小鹃,两人仍心有余悸地喘着。

  两个月,我等你两个月。小鹃呜咽着说,我给你烧香,求老天保佑你。

  一个念头在胡大海的心里呼叫着:杀了他,杀了该死的厂长!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条排椅上坐着一对中学生模样的孩子。两人望着面前的湖水,喁喁地说着什么。

  他们真好。小鹃说。

  他似没有听见小鹃的话,痴痴地望着那一对中学生。

  我们要是他们该多好哇。小鹃感叹着。

  又过了许久,两个人终于离开了日泽公园。小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兜里拿出张纸条递给胡大海:这是我求人查到的大师地址,你去找一次大师吧,也许大师会帮助你。

  小小的纸条塞在他的手中,他心如死灰,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我要杀了他!

  小鹃走了,娇小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他呆怔地立在那,目送着小鹃。小鹃回了一次头,看见胡大海仍朝自己望着,她眼里突然盈满了泪。

  胡大海在心里向小鹃告别:永别了——

  大师(之二)

  大师的凡尘欲念并没有断过,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自己的病。当年的病医生是诊断过的,是绝症无疑,要不然他也不会去死。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自己就要死了,怎么又回转过来。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9/7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