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蔫独自挣扎了半晌,筋暂时不抽了。他就用巴掌狠抽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脚,噼噼啪啪的,人们看着,并不说什么。等老蔫把自己打够了,又趔趄着下水了。他一边奋力地淘沙,一边骂天咒地。他低声喊:老天爷呀,你造人gān啥呀?造了人就该让人享福。这罪受的,还不如不是个人呢。众人听了老蔫的话,都笑;老蔫却不笑。
此时只有叫老huáng的那条狗一副悠哉的样子,它吊吊个肚子,东闻西嗅地寻找着吃食。人们带进山里的粮食不多,人都不够吃,哪还有狗的份儿?老huáng就自力更生,它早就习惯了。人们吃饭时,它绝不会往跟前儿凑。它躲到下风口,仰了头,抽搭着鼻子使劲儿地嗅着,让人看了就想笑。食物的气味刺激得老huáng直打喷嚏,然后它就吊着肚皮,到处去打秋风。老huáng终于有所斩获。它在水里左扑腾,右扑腾,竟叼出一条鱼来。那条鱼尺把长,在老huáng的嘴里活蹦乱跳着。众人见了,惊呼一声:鱼,好大的一条鱼。他们想奔向老huáng,把鱼从老huáng的嘴里夺过来,晚上,大家就可以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鱼汤了。老福叔直起腰,说了句:拉倒吧,别跟一条狗争食。人们听了老福叔的话,都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老huáng把鱼叼到岸上去。鱼还没死,在岸上一下下跳着,老huáng并不急于吃,它伸出爪子,一下下逗弄着那条鱼。鱼终于不动了,老huáng才张开嘴,朝鱼咬去。虽然饿,但吃得并不慌,慢条斯理的样子,看着很绅士。老福叔很喜欢老huáng,这和老huáng传奇的身世有关。
那会儿老福叔还和别人搭帮淘金,老huáng的母亲也还是正当年的少妇。老福叔把它带到山里,却忽略了一个问题——老huáng的母亲发情了。在有人没狗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老huáng的母亲就急得团团乱转,不停地发脾气,见什么咬什么。一天夜里,老huáng的母亲失踪了。那会儿,老福叔就想,这狗一准是跑出山了。可几天后,狗竟奇迹般地回到了老福叔的窝棚前,仿佛是做错了事的小媳妇,低眉顺眼的样子。老福叔疑惑间,抬起头,顺着狗的身后望去,就看见了两只láng,正恋恋不舍地朝这里望着。老福叔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这狗竟和láng私奔了数日。那晚,láng在淘金人的窝棚周围嚎叫了一晚,láng是想诱走这条狗。狗不走,钻到老福叔的窝棚里,安静地和老福叔挤了一晚。后来,那两只láng走了,再也没有骚扰过狗和淘金人。几个月之后,那狗竟产下一崽。这崽就是如今的老huáng。老huáng随它母亲,通身huáng色,一点杂色不染。老福叔知道,老huáng有着láng的血统,这一点从小就可以看出来。老huáng要比一般的狗生猛,但也重情谊,它知道谁近谁疏。就是这个老huáng曾救过老福叔的命。那一年也是淘金,他们为能多淘几粒金屑,迟走了两天。溪水都结了冰碴儿了。他们往回走时,要走上两天的老林子,结果他们走到老林子时,遇上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雪。大雪一过,四周白茫茫一片,他们迷路了。几个人在老林子里转悠了三天,愣没走出去。这时的老huáng才知道人们迷路了。它用嘴扯着老福叔的裤脚,一边跑,一边叫,在前面引路,终于把人们领出了老林子。走出老林子,人们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以后,老福叔就更加疼爱老huáng了。有事没事的,从不让老huáng离开自己半步。老福叔和狗睡在一个窝棚里,他和老huáng是抱着睡的,这样狗和人就都很温暖。知道老huáng身世和经历的人,都要高看老huáng一眼,认为它不是一般的狗。老福叔为拥有老huáng而感到骄傲,出来淘金也总把老huáng带在身边,从心底里,认准老huáng是他的一个伴儿;况且,老huáng还救过他的命呢。然而就是那一晚,竟成了老huáng生命的绝唱。
那天晚上,chūn天似乎还没有走远,远近的山坡上野花竞相开着,空气里有一缕淡淡的香气。这样的夜晚,应该说是不冷不热了,累死累活了一天的淘金人,都沉沉地睡去了。老huáng和老福叔,一人一狗依旧搭伙在一个窝棚里;所不同的是,人和狗已不再依偎着睡了。老福叔躺着,老huáng趴着,把两只前爪伸出,头放在前爪的中间,一只耳朵贴着地面,闭着眼睛,眼皮还不停地打着颤。老福叔的呼噜声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老huáng早就习惯老福叔的呼噜声了;没有了老福叔的呼噜声,它会显得烦躁不安。就在这时,警醒的老huáng抬头,竖起了耳朵,它发现了几百米之外的异样。狗毕竟不是人,警惕、敏感是它的本分,它以最快的速度冲出窝棚,站在一个高岗上,耳朵仍然竖着,听着黑暗深处的每一丝动静。人们仍没有一丝警觉,老福叔的呼噜一如既往地响着,宛如一首歌,没头没尾的样子。老huáng并不是虚张声势,果然它发现了情况———先是一只láng,那是头láng,躲在一棵树后,冲着山坡上的窝棚探头探脑地张望。头láng的身后,是几只饿疯的láng。chūn末夏初,人熬苦,láng更熬苦,青huáng不接呀。在这个季节里,淘金的人都会受到láng的袭扰。láng饿狠了,就嗅到了人味儿。老huáng先是啸叫一声,这一声啸叫介乎于狗和láng之间的一种叫,但绝不是吠。它是在提醒人们眼前的危险。老福叔最先醒来,一摸,身边的狗没了,知道要出事了。起初的瞬间,他并不知道外面的危险是来自láng。以前也发生过淘金人打劫淘金人的事,为了淘到金沙,两伙人打起来了。劫了金沙的人借着夜色逃进山里,没人知道劫者的去向,死了的也就死了,伤了的也就伤了。这是一方没有王法也没有道义的世界。老福叔很快就清醒了,这时不应该有人来,这才入夏,淘金才真正的开始,揣在老福叔怀里的金沙还不过烟荷包的一个底儿。老福叔走出窝棚,就看到了那群láng。确切地说,他是先看到了那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这种事,老福叔遇见得多了,他并不恐惧,冲着大树的窝棚喊了一声:大树,抄家伙,有láng!大树、小树、老蔫和刘旦也都醒了,纷纷从窝棚里爬出来。大树的窝棚里有一杆火枪,火枪是专门对付人和láng的。在这深山老林里,每一伙淘金人都有这样一杆火枪。这杆火枪归大树保管。枪里装着火药和枪砂。“轰”的一声,威力无比的样子。大树提了火枪走出来,药和砂早就装好了,枪和人都要时刻准备着。大树拉开架势准备冲láng群放上一枪,老蔫和刘旦躲在树后,用手捂住了耳朵。可左等不响,右等也不响,老福叔也等急了。láng群趁这工夫,又往前近了十几米,老福叔就吼了一声:大树,咋还不放?大树气急败坏地喊:哑火了,怕是枪药受cháo了!
日他奶奶!老福叔咒了句。
老huáng也在等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声音,这事它在以前也遇过不止一次了。只听“轰”的一声,láng群就散了,这时它就乘胜追去,咬不死,也能扯下两口毛来;说不定还能让哪只láng出点血,挂点彩什么的。久未闻过的血腥气,会让它激动好些日子,它喜欢那种味道。“轰”的一声没有等来,老huáng有些失望。大树慌慌地上窝棚里装火药去了。此时的老huáng显得形单影只,甚至有一些悲壮。láng们看着人咋咋呼呼的,却并没有弄出什么名堂,心里就多了些底气。它们一点点向窝棚靠近,这时它们也看到了老huáng,似曾相识的样子,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huáng见láng们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让它有些气恼。这是它老huáng的地盘,到处都留有它的气味,láng却不把它放在眼里。老huáng出于自尊,出于本能地啸叫一声,单枪匹马地向láng群冲去。老福叔看见老huáng的毛乍散着,根根竖立,如疾风闪电地冲进了láng阵,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开始了。老福叔看到老huáng冲上去时,在心里喊了一声:坏菜了!他回过头,冲大树的窝棚喊道:装好药没有?要快!大树还没有动静,老福叔就跑向了自己的窝棚。他手举火镰,抓过一把gān草,他要点火,把窝棚点着,那样会吓走这群饿láng。在老福叔的窝棚蹿出火苗时,大树这一枪药终于装好了。他冲着láng群的方向,没头没脑地搂火了。“轰”的一声,一条火蛇蹿了出来。láng群作鸟shòu散。老福叔第一个往前冲去,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老福叔借着火光,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老huáng。老huáng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的皮肉都撕开了,脖子上还留着一个血窟窿,呼呼地冒着血。它的嘴仍死死地咬着一只láng的脖子,láng在捯着最后一口气,腿无力地抖着。老huáng见到老福叔,松开自己的嘴,目光温顺无比地望着老福叔,似乎在告诉他:láng跑了,没事了。老huáng终于在老福叔的怀里,安静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