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司令部后,他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了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打开门,看了看他,只说了句:跟我走吧。
他就随在汉子身后,转过几条街。街上冷冷清清的,只有国军的队伍一列列地跑过。
汉子带他来到了一所学校。学校显然已经停课了,不见一个学生。校长和一个看门的老头等在那里,校长五十多岁的样子,落寞得很,不冷不热地冲着他道:学生都逃到城外去了。
于守业看着眼前空落落的学校,他明白,自己以后的身份就是这个学校的教书先生了。少将专员和037这个代号,他会深深地埋藏起来,连同他的过去。
校长又说:老师也逃了,等不打仗了,老师和学生还会回来的。
于守业点点头,冲校长笑了笑。
校长深一脚、浅一脚地带他在学校里转转,最后在一间宿舍前站住了:兵慌马乱的,你就先将就着住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未来的“家”,心里乱七八糟的。最后他点了点头,冲校长笑了了笑。
在陆城解放前夕,他以一名流làng的教书先生的身份到了陆城这所学校。在以后的岁月里,这所学校将伴随他一生,这在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1.小莲
十几天后,四野的大军开始攻城了。守城的国军在城外和四野的部队稍有接触,便一泻千里。四野围城之时,守军便做好了撤退的准备。内无战将,外无援兵,国军只能溃退了。当守军cháo水般地从陆城撤走时,于守业站在学校门口,心里一下子就空了。这就是他曾经效力、追随的国军,眼前却是溃不成军,作鸟shòu散。他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了这支部队。
后来,他就看到了哥哥和嫂子,他们坐在一辆吉普车里,裹挟在溃退的大军中,车鸣着喇叭,缓慢地在队伍中穿行。可能是哥哥于守大特意安排了这次诀别。哥哥面色苍白,朝他这边望过来,还不易觉察地举起了手,隔着车窗向他摇了摇。车座后排坐着嫂子,嫂子怀里抱着陆生,嫂子毕竟是女人,心软,早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车渐行渐远。这是他最后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亲人。他想起了从南京城逃出时的场面,鼻子一酸,他扭过脸去,想抹去眼里的泪。回头时,看见了校长,校长袖着手,立在那里,望着远去的队伍,一脸的茫然。他含在眼里的泪,冷不丁就gān了。眼睛涩涩的,他打了个冷颤,然后哑着嗓子说:这风真大啊。
校长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着很远的地方说: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随后解放军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了。一切都不一样了,陆城解放了,这是1949年chūn天的某一天。
几天之后,沉寂了多时的学校热闹了起来。一群红红绿绿的女人被送到了学校里,稍有些常识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是一群什么样的女人。这是一群从怡湘阁、小红楼里解放出来的女人,人都很年轻,也算得上漂亮,穿金戴银的,脂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学校的角角落落。
他轻而易举地就看到了女人堆里的小莲。小莲不论站在哪里,都显得卓尔不群,头发烫过了,柔软地翻翘着,面色有些苍白,一副病西施的模样。神色忧郁,却透着一种不屑,是那种见多识广的高傲。小莲也看到了他,穿长衫,一副教书先生打扮的他,她的眼神略略有些惊诧,很快又回到了先前的冷漠表情。
当初,他认识小莲就是被她身上的那股劲儿吸引了。小莲是怡湘阁的姑娘,他第一次见到小莲是一年前的事。陆城的商界他有一个朋友,姓李,人称李老板,做些和军火有关的生意,像“红药”、“烟土”和弹药什么的,做生意嘛,什么挣钱做什么。李老板带他来过一次怡湘阁。在这之前,他知道陆城有大、小“红楼”和怡湘阁,可从来没去过。
就是那一次,他认识了这位小莲姑娘。也可能是小莲的忧郁让他很好奇,走近小莲后,他才发现小莲是个有品味的姑娘,chuī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都能拿得起来。怡湘阁的姑娘分两种,一种是卖笑,也卖身;另一种是只卖笑,不卖身。小莲属于后者。她每次接待客人,都是将客人引进一室,室内有书有画,隐隐地飘散着丝丝缕缕的墨香。沏好的新茶,被客人有滋有味地啜着,客人若没有别的要求,小莲就会操琴弄弦,不疾不徐地为客人吟上一曲。若客人想说话了,小莲便取来棋子,一边与人下棋,一边聊天。声音温软,绵若游丝,与其天然的忧郁气质,更是别有韵味。只那一次,于守业就被小莲深深地吸引了。以后,不用朋友相陪,他自己到了怡湘阁,点名就要小莲。逢小莲有客,他就等在一边;等不及时,下次再来。
时间长了,他对小莲就有了了解。小莲是江南水乡人,父亲做过官,后来经商,日本人来后,兵慌马乱中,一批货被日本人截了。从此,家道中落,一股心火顶上了,人就死在了异乡。母亲去寻父亲,再也没了音讯,无依无靠的小莲,来到陆城投亲,亲戚没找到,却流落到怡湘阁挂牌接客。
于守业每次来,都换了便装。国军也是有纪律的,不准随便出入风月场所,他又是特工科的人,平时上司对这些参谋要求也很严。纪律归纪律,却挡不住小莲的诱惑。他一次次地来,偷偷地和小莲会上一面,哪怕只喝杯茶,看上几眼小莲,再匆匆地离去,他也心满意足。
小莲是个体贴客人的姑娘,每次来只称他“于老板”,他不详说,她也不多问,但俩人相似的口音,还是隔不断他们之间丝丝缕缕的乡情。时间久了,两个人就有了一种心照不宣感觉,一壶茶,一支曲后,他们就用家乡话闲聊起来,说的都是些童年往事,说得多了,才发现彼此的童年竟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连儿时的游戏也是大同小异,一对快乐的男女,仿佛回到了无邪的孩提时代。看着面前桃花般吟笑的小莲,一股火苗“腾”地便燃着了。一年前,哥嫂就在为他张罗婚事了,二十六岁的他正是血气方刚,一心只想着军人的出生入死,而部队不停地调防,也让他少了谈婚论嫁的心思。而眼前的小莲,如一粒炭火,点燃了他内心的gān柴。
那些日子,他一有空就来找小莲,不论白天晚上,小莲见了他,总是会心地一笑。然后,起身泡茶,弹琴,他心里所有的yīn晴雨雪,便什么都没有了,gāngān净净,清清慡慡。他静静地望着她,偶尔,两个人的目光会碰在一起,她便红了脸,忙低下头说:于老板,您喝茶。
有一次,他忍不住,捉了她的手。她先是忸怩着想抽回,却被他用力握住,就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握着。半晌,又是半晌,他们开始说话了,两只手却仍是那么握着。那次,她送他出门时,她突然在他身后说:于先生,这些客人中,你最好。
他回了一次头,看见她眼里有种晶亮的东西,一闪就不见了。这句话,让他在心里回味了许久。又一次见面时,他笑着问她:我哪里好了?她红着脸,却不回答他的话。
那会儿,他就动了娶小莲的念头。有一次,他跟哥嫂说了,当哥嫂知道小莲是怡湘阁的姑娘时,嫂子没说话,哥哥冷着脸,拖长声说了句:这样个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