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人渐渐近了,孟董两颊突然泛起了cháo红,期待地望着窗外。老人停在了孟董家门前,左右望一望,确信这就是要找的地方后,冲着屋里喊了一声:“孟董在家吗?”
孟董突然哽咽住了,冲儿子半天才憋出句:“快去开门。”
儿子把老人迎进了屋,这时孟董已把那个木盒子放在了身后,手撑着chuáng栏坐了起来。来人一进屋见到孟董,几步走过来,伏下身抓住孟董的手,急促地问:“你就是孟董?”孟董望着来人点点头,他有几分失望又有几分希望定定地望着来人。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孟董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说:“你找我有事?”“找你下一盘棋。”老人说。“下什么棋?”孟董散乱的目光,倏地聚起了一束亮光一闪。
“下一盘残局。”
“什么残局?”
“立马横枪。”
“好。”孟董不知从哪里涌出的气力,翻身滚下chuáng,拿出那副象骨棋,他望着象骨棋的目光怔了一下,很快他又镇定住了,很麻利地摆出立马横枪的残局。
这期间,儿子立在一旁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吃惊父亲一下子哪来的这么大jīng神。孟董一抬头发现儿子,便冲儿子说:“你先出去。”儿子疑惑地望一眼父亲,悄悄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很静。两位老人的目光又凝视在一起,老人躲开孟董的目光,拿起了红子,冲孟董道:“我执红。”“你来,你来。”孟董催促着。两位老人一招一式地走起来。老人走到第七步时,不走了,仰起头冲孟董道:“我输了。”孟董这时也从棋盘上抬起头,望着老人道:“再走两步你就赢了。”
“是我输了。”老人固执地说。
“为啥?”
“红先走,黑胜。”
“呀——”孟董张大了嘴巴,凝视着老人,久久。
突然,两位老人搂抱在一起,孟董一时间哭泣起来,这么多年的期待,似离散多年的儿子突然见到母亲,边哭边哽咽地道:“老哥,你怎么才来呀,李先生呢?”
老人怔了一下,摇摇头答:“我是看见了报上那份启事才来的呀。”老人的喉头也有些发紧。半晌,孟董似想起了什么,挣开老人的怀抱,转过身拿过那个木盒子,颤抖着送到老人面前:“这是李先生留下的。”
老人立起身,望着那个木盒子吃惊地望一眼孟董,接过那个木盒子。老人握着那把钥匙,突然眼睛cháo湿了,一点点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这时窗外的阳光照在两位老人的身上。
孟董慢慢地合上了双眼,他在期待着那一声清脆的锁响,几十年的等待期盼也就有了结果。此时,他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清楚,自己的一生终于有了尾声。
凡是有尾声的事就都有个开头。故事开始的时候孟董还年轻。槐树镇很小,一条土街,街两旁便住着槐树镇的居民。小小槐树镇有一个很小的炼钢所,一孔炼钢炉撑起槐树镇的繁华和热闹,和炼钢所相对的西山,还有一个小小的煤矿,于是槐树镇的居民就靠着采煤炼钢为生。
孟董白天里在炼钢所里当一名炉前工,没事时,孟董便下棋。远远近近的棋手们都知道槐树镇炼钢所里有位棋王孟师傅。
孟董很少主动找别人下棋,都是别人找上门来。孟董不管谁来找他对弈,他总是热情地把来人让到自家屋内,沏上茶,帮来人点上纸烟,再拿出祖传的象骨棋摆好。每次他总是把红子让给对方,然后稳稳地吸口烟,把目光定在棋盘上,道一声:“你请。”凡是来找孟董下棋的人,都了解孟董的棋艺,此时见孟董这么说,也就不谦让,拿过红子下将起来。孟董下棋时,目光似望非望棋盘,也似想非想棋路,食指和中指夹起棋子,不假思索地在棋盘上挪动,似一切都安排好了。几招几式下来,来人的额上便沁出了一层碎汗,然后良久地沉思,大口吸烟,每逢这时,孟董也不着急,轻啜几口茶,望着眼前袅袅的烟雾。半晌,对方在棋盘上走了一步,孟董瞥了眼棋盘,道一声:“马五平六。”又啜口茶,才挪一下马。大多的时候,对方只走了十几招便立起身,抹一把头上的汗,不好意思地冲孟董道:“我输了。”
孟董这时就望一眼棋盘上散落的红黑棋子,笑一笑说:“不错,不错。”来人就红一红脸,冲孟董拱拱手道:“领教了。”
渐渐,附近左右棋手就很少有人再找孟董下棋了。因为人们知道自己的棋艺和孟董的差距,人们更多的时候,只把孟董的棋艺谈着说着。
下班后闲下来的孟董,自己会展开棋盘,右手红子,左手黑子,杀得难解难分,眼前棋盘上黑红混沌。有时他会在杀得难解难分的棋盘上抬起头,望着寂寂的窗外。陡然,他又想起人们传说的外面的世界。他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中国的土地上来了日本人,正枪枪pàopào地和中国人打仗。他知道和日本人打仗的部队叫八路军,可他没见过八路军也没见过日本人。槐树镇太偏僻了,似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他一想起外面的世界,他便又想起了流làng在江湖上的独臂李。
槐树镇就在被外面遗忘的寂寞里,一天天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如果独臂李不来,孟董还不知道日本人就要来槐树镇了。
独臂李出现在槐树镇的时候,是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那时候,孟董正走在回家的土路上。独臂李用那只完好的胳膊夹着两个盒子,老人似乎走到槐树镇便再也走不动了,便踉跄着坐在街口一棵槐树下。这时槐树们正飘着花香,在晚风里很好闻地飘着。独臂李蹲在街口的槐树下一动不动,脚前摆了一盘残局,两个盒子摆在面前,一个盒子打开着,里面放着几枚散乱的铜板,另一个盒子关着,有米把长,漆黑油亮。老人一出现在街上,孟董就猜出此人就是làngdàng江湖的独臂李。
这么多年了,独臂李就是以làngdàng江湖下残局为生,独臂李每次赢棋,从不计较对方给多少钱,一两个铜板,三四个铜板的时候都有,他不在乎,若一个铜板不给他也会冲输棋的人笑一笑,摇摇头道:“不碍事。”
也有人找独臂李下棋是想赢他的,蹲在独臂李的残局前,看一会儿棋路,又望一眼独臂李gāngān皱皱的脸,然后就问:“我若赢了你,你拿什么给我?”独臂李这时就望一眼来人,指一指身旁那个油光漆黑的黑盒子,“这个给你。”来人就又问:“那是什么?”独臂李就不再言语了,摇一摇头,眼睛望着极远处的什么地方,似忘记了眼前的棋和人。
独臂李的黑盒子成了一个谜,愈是秘密,人们就愈想赢独臂李,赢来独臂李的秘密。
独臂李已经来到小镇三天了,每天独臂李总是来到镇口的老槐树下,摆出一副残局,那两个盒子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独臂李从日出蹲到日落,直到世界变得模糊了,独臂李才收拾起残局,把带来的东西挟在腋下,踉踉跄跄地走到山坡上的山神庙里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