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沉到了西天,满世界里落满了余晖。
下工回来的棋手们聚在老槐树下,但都不知棋的局面如何,屏声静气地望着两人,恐怕惊醒了一个梦。半晌,终于看不清什么眉目,便就散了。
月亮升起来了,影影绰绰地笼罩着这方世界。槐树花瓣似落尽了,便不再落了,地上铺了一层凋谢的萎花,在月光下仍幽香地散着。
久久,独臂李的嘴唇不再动了,合上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孟董似也睡过去了,微扬着头,脸上洒满了祥和的月光。
终于,独臂李费劲地站起身,冲着月光下的黑盒子道:“这个归你了。”
孟董慢慢地挪过身子,他看见独臂李皱皱的脸上淌下两股泪水。
“这是我最后一次下棋了。”独臂李吃力地说。
“我不要。”孟董瞅着那个黑盒子。
“我说过,这个归你了。日本人就要来了。”独臂李说完向前走了一步,踉跄一下,几乎要摔倒。“明天,你再看。”说完头也不回高高低低地走进月色中去。
孟董沉默地望着独臂李的背影消失在月色中……
那一夜,孟董一直昏睡到天亮,他被窗外一片嘈杂的声音惊醒,人群向镇外的六股河爬去,他的心一紧,也随着人群跑去,人们围在河岸的一块空地上,见到了他,便让开了一条路。孟董终于看清了,躺在岸上,浑身湿漉漉的独臂李。独臂李是被人们从六股河里捞上来的。这时,孟董的耳畔又响起独臂李说过的话:“这是我下的最后一盘棋了,日本人要来了。”孟董陡然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孟董清醒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家的chuáng上,孟董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那个木盒子。黑盒子终于打开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支胳膊骨——独臂李的胳膊。
人们都知道日本人要来了,给独臂李送葬时人们的心情都很沉重。镇上所有的棋手都来为独臂李送葬,浩浩dàngdàng地排成了一排,孟董捧着那个木盒子走在最前面。独臂李下葬时,孟董把那只独臂就放在独臂李的身旁。马棋手望着那条断臂,便失望地说:“怎么就是这个?!”然后就摇一摇头。
那天,孟董独自坐在独臂李的坟前想着独臂李的话:“日本人要来了……”
独臂李死了,他走进了滔滔的六股河里。独臂李带来了日本人要来槐树镇的消息,一时间人们都很慌乱,gān什么事情人们总静不下心来。白天,孟董望着从炼钢炉里升起的浓烟呆定地沉思。没事的时候,他便不再研究棋路了,而是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头上,望通向镇外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
人们就在这冗长又窒闷的日子里迎来了日本人进驻槐树镇。日本人来了一个大队,为首的叫三甫野夫,是个大队长。日本人进镇的第一件事就是接管了炼钢所,镇上的人们从没见过队伍,更没见过日本人的队伍。日本人说着叽哩哇啦的话,在镇子里转悠着,警惕地望着每个行人。三甫野夫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后来人们知道,三甫野夫小的时候来过中国。他父亲在中国一个叫上海的地方做买卖,且做的是钢材和huáng金的生意,所以三甫野夫的中国话就说得很地道,大家自然能听明白。
日本人接管炼钢所的当天,三甫野夫就召集在炼钢所上班的人训了一次话。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工人们围在当中。三甫野夫站在一块石头上,很慈祥地望着大家,然后就很温柔地用中国的上海话说:日本皇军为拯救你们而来,你们要好好地工作,为皇军效力,那才是良民,有悖于皇军的,那就是敌人……三甫野夫讲完话,就有日本士兵在炼钢所的门前挂了一方牌了,那牌子上的字大家都认得,写的是“昭和炼钢所”。
工人们陆续地走出炼钢所的大门,三甫野夫向每个走出去的工友们招手致意。当孟董走过三甫野夫面前时,三甫野夫拍了拍孟董的肩膀,孟董就一怔,回头望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冲着孟董笑一笑问:“你是孟先生。”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怎么知道自己,便含混地冲他点点头。三甫野夫就很温柔地说:“很好,日后咱们有机会下棋。”孟董不置可否地望一眼三甫野夫,他又想起了独臂李的话:“日本人要来了,这是我最后一盘棋了。”想到这,孟董的心里就沉一沉,他一走出炼钢所便望见了对面山坡上独臂李的坟,独臂李走进了六股河死了,死在日本人来槐树镇之前。
人们仍然要去炼钢所里上班,这么多年了人们就是靠着炼钢维持生计,日本人来了,人们还要走到炼钢所里去上班,也是为了生计。日本人来到槐树镇,外表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可人们的话语一下子便少了,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每到晚上,天刚黑,人们便早早地躺在了chuáng上,听着外面日本巡逻队走过的脚步声。
一天傍晚,孟董和别的工友一样准备下班回家,这时三甫野夫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三甫野夫这天穿的是西装,戴着白手套,双手jiāo叉地放在小腹上。三甫野夫就笑笑冲孟董说:“孟先生,请到舍下一坐好吗?”孟董不知道三甫野夫要gān什么,盯着三甫野夫的眼睛。三甫野夫就又笑一笑,那笑容很温柔。这时,孟董的耳际回响起独臂李的话“日本人要来了……”他又望见了站在三甫野夫身后不远处荷枪的日本兵,便犹豫着随三甫野夫来到了炼钢所的后院。后院里很悠静,青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藤蔓,藤蔓上开出一朵朵粉红色的花儿,花儿们在晚霞里散着一缕缕清香。一排砖房里住着日本兵,日本兵把枪架在空地上,坐在房檐下叽哩哇啦地说着日本话。小院中央有一方青石板做成的石桌,石桌上已摆好了棋具,棋具一旁还放着点心和两杯茶水,孟董看到这一切才知道三甫野夫这一切都是准备好的。
三甫野夫来到石桌前,摊一摊手道:“孟先生你请坐。”孟董坐在青石椅子上,头一阵阵发胀,他不知三甫野夫到底要gān什么。三甫野夫坐在了他的对面,摘下白手套,把棋盘摆好,又摆出一副残局的走势。孟董不解地望着三甫野夫。三甫野夫就说:“你的是棋王,我的向你学习。”说完从兜里掏出带锡纸的烟让一支给孟董,孟董没有接。三甫野夫没说什么,笑一笑自己点燃,然后抬起头看一眼孟董。孟董看一下棋盘,就点点头。三甫野夫抓过一颗棋子走一步又抬头望一眼孟董,孟董望着棋盘,心思却不在棋上,见三甫野夫在望着自己,便点点头,三甫野夫就很得意地让子,抓过另一方的棋子便又走。孟董后来才知道,三甫野夫在上海呆了十几年,对中国象棋很酷爱,而且在外滩上学会了走残局。
那一晚,三甫野夫自己一连下了三盘才让孟董走出炼钢所。
从那以后,三天两头,不管孟董在gān什么,只要三甫野夫高兴,都会拍一拍孟董的肩头,把他叫到后院。时间长了,监工对孟董也很客气,孟董休息时间长一些,监工也不说什么。马棋手很羡慕孟董,每次孟董被领到后院,马棋手总会望着孟董的背影愣会儿神,然后就叹口气,摸一把头上的汗水,在日本人的怒视下拼命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