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花又飘香的时候,李先生还没有来,槐树花开始凋落时,李先生仍没有来。
就在槐树花儿又开始凋落时,八路军召集槐树镇的青年们开了一次会。一个八路军领导说:“日本人投降了,还要打老蒋,解放全中国人人有责……”一时间,报名参军的人很多,一批批青年戴着大红花被人们敲锣打鼓地送走了。孟董望着身边一批批走了的青年,心里就痒痒的。他真想也报上名,穿上军装,和那些人一起奔赴解放全中国的战场,可一想到李先生留给他的那封信,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自己万一走了,李先生到哪里去找他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拿出李先生留下的那封信,痴痴呆呆地看上一会儿。望着望着他就想起了输给三甫野夫的那副象骨棋,又想起了和李先生朝夕相处的日子,泪水便悄悄地流下了脸颊。半晌,他的心才平静下来,再一次小心地把那封信藏起来,睡意便笼罩了他。每次他临睡前都想,也许一觉醒来,李先生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青年们热热闹闹地参军了,穿上军装戴着大红花儿的马棋手来到他面前,笑眯眯地问:“你不参军么?”然后一双眼睛就很有内容地望他。他就又想起昔日和三甫野夫下棋时马棋手望着他的眼神。这时他望着无比光荣的马棋手,心里就跳了一下。
从此,孟董觉得有很多目光都很有内容地望着自己,于是,更多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走路,觉得对不起别人似的。
一天,孟董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晚报,晚报的夹缝里印满了寻找离散妻儿老小的启事。他的心便也活泛起来,自己要是登一份寻找李先生的启事,说不准李先生看到了就会来找自己。想到这,那颗失落的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于是他找到了报馆,把那“立马横枪”的残局图jiāo给了报馆的人。
不久,那份寻找棋友的启事便印了出来,他就日等夜盼李先生来找他。日子不紧不慢地从他身旁流逝了,李先生仍没有来。
槐树镇的八路军们,经常坐在新建的礼堂里开会。有几次,他远远地望见了,就升出几分羡慕。他想,李先生也一定是这样严肃认真地在开会。他觉得,李先生一定会来找他的,给他带来好消息,这么想着,就觉得生活中多了份念想,不紧不慢的日子也就有了滋味。
新中国成立了。参军打老蒋的那些人都回到槐树镇。做了镇里的领导和钢厂的领导。马棋手也回来了,胸前戴着金光闪闪的立功勋章,也做起了炼钢厂的领导。孟董仍没等来李先生。一日马棋手到车间里检查工作,碰上了孟董,就拍一拍他的肩,很柔情地问:“还下棋吗?”他望着马棋手胸前金光闪闪的勋章,把头低得更低了些,腰也弯了一些。马棋手就冲他笑一笑,走了。
钢厂里有那么多刚上任的新领导,gān劲很足,就像打仗一样,办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每隔几天,领导们就召集党员和骨gān分子去开会。孟董一次次看着那些去开会的人从自己的身旁走过,莫名的就有些孤独。孟董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研究着厂里的大事,议论着新中国的明天。这些党员和骨gān开完会回来,就向他们传达党的jīng神,带领大家轰轰烈烈地闹生产。孟董就又想起李先生说过的话:“人民当家做主。”可现在没有人让他去开会,自己还不是主人,陡然就升出几分落寞。
很多人都成了厂里的骨gān和党员,那些人去开会时,新来厂里工作的人就问孟董:“盂师傅,你还不是党员么?”孟董听着这样的问话,脸就红了,把腰再一次更低地弯下去。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不知不觉便有泪水顺着眼角一滴滴流下来。
渐渐的,孟董周围的人又有加入共产党的,入党的这些人,似换了一个人,成天高高兴兴的,参加这样那样的会议之后,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劲。孟董望着这些人,心里痒痒的。有一次,他看见别人没注意自己时,他找到一位刚入党不久的新党员问:“你们是怎么入党的哩?”那些人就笑一笑答:“写份申请,jiāo给领导,接受组织考验,合格了,就行了呗。”孟董就痴痴呆呆地望着这位新党员,觉得党也在考验着自己,要不然,李先生怎么不来找他呢?
再以后,孟董学着身边党员的样子,要求着自己。别人gān什么他也gān什么,上班时,早来晚走。时间一长,周围的人就猜出了几分孟董的心思,便鼓励他说:“孟师傅,你也写一份入党申请吧。”并把自己刚发的党章拿给孟董看。孟董捧着那份红红的小本本,心里似燃了团火。
经过一段深思熟虑,孟董终于写了一份申请书,除写上为党奋斗终生的话之外,又把思念李先生的感情转化到对共产党的感情,字字句句都含着泪,流着血……他改抄了几遍,最后自己觉得满意了,才揣着那份申请来到了领导办公室。马棋手坐在办公室里,看到进来的孟董很吃惊地问:“你有事?”孟董鼓足勇气终于把那份申请掏了出来,马棋手接过他的那份申请,很快地翻了翻,然后冲孟董说:“你和三甫野夫的那次棋怎么就输了呢?”孟董没料到马棋手会问他这样的话,他一时怔在那里好半晌没有言语。马棋手就又笑笑说:“等我有时间,一定找你再下一盘棋。”然后马棋手便不再说话了,一直眯眯的,冲他很有内容地笑。孟董又想到了三甫野夫叫自己下棋时,马棋手望着他的的眼神,这时,他的心里就空了一些。马棋手身旁的人就说:“你先回吧,我们再研究研究。”孟董就回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槐树花又开了,又落了。孟董身边的人又不断地有人入了党,惟有自己写的那份申请无音无讯。他就想,一定是党在考验自己。这么想着,心里就又踏实了些。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又想,是不是自己的那份申请写得不够真诚,一想到这他就又鼓起了再写一份的勇气。于是,在一天夜深时,他又铺开了纸,拿起了笔……
转天,他又把新写的那份申请jiāo到了领导手里,马棋手这次没看那份申请,而是信手放在一旁,这次马棋手就严肃地说:“你先说一说和三甫野夫的关系,还有输给三甫野夫的那盘棋……”他一时间便什么都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一切都和三甫野夫有关系。他嗫嚅半晌,真想把自己和李先生的事说出来,还有那封信,可一想到李先生jiāo待过的话,他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孟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领导办公室的,他输给了三甫野夫,不仅是那副祖传的象骨棋,连同自己的命运。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一晚怎么就输给了三甫野夫。这时,他的耳畔又回响起那一晚人们的惋惜之声……那一天,他望着对面的坡上独臂李长满青草的坟,想了许久。一下子他觉得自己很老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在这些平淡的日子里,等待李先生成了孟董惟一的希望。
做了领导的马棋手也有闲下来的时候,闲下来的马棋手有时也倒背着双手到车间里走一走,有时他看见了忙碌的孟董便微笑地走过去,孟董看见了走过来的马棋手便把弯下去的腰再弯下一些,马棋手就伸出一只手,像当年三甫野夫似的拍一拍孟董的肩膀,这时孟董就把弯下去的腰抬起一点,马棋手就说:“休息时到我办公室去一趟。”说完倒背着手又去别的地方转去了,孟董的心就动一动。休息时,他就匆匆地来到马棋手的办公室。马棋手的桌上摆好了一盘棋,正笑眯眯地望着孟董。孟董望见那盘摆好的棋,身子似触了电地一颤,马棋手似乎没有察觉孟董的变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下一盘棋。”孟董逃也似的离开了马棋手的办公室,留下了愕然的马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