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老家不久,乡人们使带着老家的特产成群结队地回访父亲了.他们没想到父亲会当这么大的官,在他们的眼里,军区的参谋长和军委主席已经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乡亲们的心是热的,情是真的.
乡亲们坐满了家里的大小房间,他们一边和父亲抽着家乡烟,一边谈夭说地,叙说着靠山屯这些年的变化,以及询问着部队及城里的大事小情,此时的父亲是高兴的,他盘着腿坐在屋地中央,乡亲们也这么坐了,他们坐不惯城里人的沙发和桌椅、板凳,他们盘腿坐在地上,就像坐在自家炕头上那么从容不迫,顺理成章.一时间家里乌烟瘴气,臭气熏天.
母亲早就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白天的时候,她还能躲到单位里眼不见心不烦,可下班之后,她没处躲藏,只能回到家中,平时,父亲一个人她都无法忍受,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把她都快bī疯了.家里每个房间里都混乱一团,她更无法忍受的是乡人们的粗鄙.他们见到母亲那一刻,乡人们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母亲会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他们亲切地称母亲为嫂子,虽然,母亲比他们还要小,在父亲的家乡,凡是被称为嫂子的女人,是可以打闹取乐的.虽然他们在母亲面前不能放肆,但他们对母亲却真诚地热情着,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的核桃往母亲手里塞,有人卷好一根纸烟让母亲吸,父亲家乡的女人是有吸烟这一习惯的,他们以为母亲也会吸烟.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了,她躲到厕所里,此时家中唯有厕所是最后一片净上了,因为乡亲们用不惯抽水马桶,每天有乡人们上厕所时,父亲都让公务员小李子引领着他们去院内的公共厕所.母亲躲在厕所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厕所里是这么安静;这么洁静,香皂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笼罩着母亲,笼罩着厕所.母亲的眼泪也随之流了出来.
父亲叫来了炊事班长,让炊事班长做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然后父亲就陪着这些童年的伙伴,大碗地喝酒了,父亲一边大口地喝酒一边大声地让酒让菜,父亲说:二哥,整酒!父亲还说:三兄弟,整酒!
于是,众人就整,整来整去就都整高了,乡亲们说话也不那么规矩了,每句话都带着操操的了.操来操去的,就想起了母亲,他们大呼小叫地向父亲提议,让母亲来敬酒.
父亲这时也有些喝高了,他大着嗓门喊母亲:丫头,来来来,敬酒,敬酒哇!
母亲听到了,她不动,父亲喊了一气见母亲没动静,然后起来敲厕所的门,一边敲一边喊:敬酒,敬酒!这些都是我光腚眼的朋友.母亲不能不出来了,她出现在乡亲们面前,这时已有人为母亲倒上了酒,然后碰杯,然后gān杯.母亲不喝,她从来没喝过酒,别说让她喝酒,眼前láng藉的场面早就让她作呕了.趁着酒劲的乡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一碗酒倒在母亲的嘴里,母亲一头撞开厕所的门,她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父亲还在说,大哥整酒!小弟整肉!
从那以后,只要农闲时节,乡亲们总要前呼后拥地来到家里,他们来看望父亲,顺便走一走,到靠山屯外的世界开开眼.每次来人,都是父亲车接车送的,他们平生还是第一次坐上轿车,仅凭这一点,就够他们在家乡人面前说上半年的了.
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警告父亲说:不要再让那些人来了,要是再来,我就和你离婚!"离婚"这个词对父亲来说又新鲜又陌生,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在又一次老家来人时,母亲真的搬到文工团去住了.后来乡亲们走后,父亲亲自跑到文工团好说歹说,母亲才回来.
以后,再有乡亲们来找,父亲就不往家领了,而是把他们安排在招待所里.在那几年中,只要在军区大院里看到手提蘑菇、肩扛核桃,在招待所食堂里,大碗喝酒大块整肉的乡下人,十有八九是父亲的家乡人.
乡亲们来过一阵之后,便明显的稀疏下去了,相反的,老家再来人,就换成了公社和县一级的gān部.他们不再单纯地来看父亲,而是有求于父亲.在计划经济下,什么都紧张,例如,农机、化肥、种子、布匹……都是农村基层紧缺的,他们来求父亲,想购买这些紧俏商品.父亲对家乡是有求必应,父亲虽身在部队,不管地方上的事,但父亲有许多老战友、老下级,不少人都已转业到了地方,在各条战线上战斗着.这些对父亲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一个电话一张条子,家乡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在父亲这迎刃而解了.这些东西到手后,父亲并没有完成任务,他还要想办法帮助乡亲们把这些东西运回去,有时父亲要到铁路局为他们申请车皮,铁路紧张的时候,父亲就直接命令部队的军车为他们送回老家.
那些年,父亲为老家办了许多大事.
父亲在陪县委书记喝酒时说:老家以后有求我老石的就说,没有老家那些乡亲,我老石早就饿死了.我老石死后也要埋在家乡.父亲说的是实话,他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的实话,给他埋下了一个祸根.后来父亲犯错误了,正是他这一席话引起的.
十二
父亲十三岁来到了部队.从他参军那天起,便把自己的一生jiāo给了部队,几十年的戎马生涯,父亲的生命已完全和部队这个大家庭融在了一起,父亲认为军人这个职业,是世界上最光荣的职业.
父亲这一看法,体现在他对三个孩子的安排上.林首先高中毕业,他毫不犹豫地把林送到了部队.父亲对待子女体现出了他的大公无私,他没有把林留在身边,而是送到了边远的哨卡,那里是冰天雪国.父亲的人生观是:温室里的花草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在大风大làng里才能百炼成钢.他十三岁参加抗联,这么多年不就是这么摸爬滚打过来的么?
一年以后,林就无法适应边防哨卡单调艰苦的生活了,于是他一封封言辞委婉地给父亲写信,希望父亲看在他们父子的情面上,拉他一把,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环境下为祖国守好北大门.父亲接到林的信并不为所动,他一根火柴把林的求救都化为了灰烬.
林对父亲失望了,他又求助于母亲.母亲早就对父亲的做法存有异议,当初让林去边防哨卡,母亲就曾和父亲争论过,最后还是父亲大手一挥道:孩子是我的,就这么定了;父亲一直把三个孩子看成是自己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份,在感情上,他把三个孩子已经占为了己有.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无法忍受林的受苦受难,她通过熟人的关系,为林开好了调令,那时母亲已经是文工团的团长了,母亲还是有一些号召力的.这件事被父亲发现了,他生气了,当即打电话撤消了林的调令,使母亲和林的希望落空了.
这件事之后,林曾给父亲来过一封信,林在信中说:我没你这个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父亲接到信后,好长一段时间情绪都不稳定,在家里他无端地大骂晶和海,晶和海都在读高中,已经算是个大人了.他们无端地受到了父亲的rǔ骂,他们只能向母亲哭诉,母亲就说:忍一忍吧,等你们毕业了就离开这个家!等你们走了,我也离开他,让他自己冲自己骂去1
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给父亲来过信,这是父亲无法理解的.1979年,南线那场战事,身为营长的林也参加了那场局部战争,结果林再也没有回来,他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在林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父亲的信,后来那封信辗转地送到了父亲的手里,林在信中说:爸爸,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牺牲了.以前我恨你,但现在下恨了,因为你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