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土豆_迟子建 【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迟子建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药物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真实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吞吞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觉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住院处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娇花倩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经被巨大的悲哀征服了,她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

  李爱杰去看秦山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特意从花坛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阳光投在他青huáng瘦削的脸颊上,他的嘴唇gān裂了。李爱杰趁他不备将花从袖筒掏出来:“闻闻,香不香?”她将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闻了一下,说:“还没有土豆花香呢。”

  “土豆花才没有香味呢。”李爱杰纠正说。

  “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秦山左顾右盼见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才放心大胆地打趣道:“就像你身上的味儿一样。”

  李爱杰凄楚地笑了。就着这股笑劲,她装做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偷花给你吗?咱得高兴一下了,你的病确诊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几个月的点滴就能好。”

  “医生跟你说了?”秦山心凉地问。

  “医生刚才告诉我,不信你问问去。”李爱杰说。

  “没有大病当然好,我还去问什么呢。”秦山说,“咱都来了一个多礼拜了,该是收土豆的时候了。”

  “你放心,咱礼镇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能让咱家的土豆烂到地里。”李爱杰说。

  “自己种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说,“钱都让你把着,你就不能给我几百让我花花?”

  “我才没那么抠门呢。”李爱杰抿嘴一乐,“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钱有什么用?”

  “订点好饭呀,托人买点水果呀什么的。”秦山端起水杯喝了几口水,然后说: “身上有钱踏实。”

  李爱杰就从腰包数出三百块钱给了秦山。

  当天下午,护士便来给秦山输液了,是一种没贴药品标签的液体。李爱杰一边陪他输液一边和他说着温暖话。到了huáng昏,输完液,送饭的来了。他们又一起吃了米饭和豆角。秦山吃得虽然少,但他看上去情绪不错,因为他一直在说话。

  huáng昏了。王秋萍来给丈夫送饭,她黑着眼圈,手上缠着绷带。她这两天特别倒霉,铁路打击票贩子,票贩子都不敢出现了。她想自己买票暗中高价卖掉,不料这一段天天起得迟,到了售票处只能排到队尾,自然毫无所获,而且手又不巧被铁栅栏给划破了。她丈夫虽然脾气不好,但食欲却比往日还要旺盛,整天指着名要jī要鱼的,王秋萍只能硬捱着。

  “秦山,你也喝点jī汤吧。”王秋萍说。

  “我和爱杰刚吃过。”秦山和悦地笑笑,“谢谢了。”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说:“你看他比我年轻,让他喝我的jī汤,你勾引人——”

  王秋萍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给丈夫一勺一勺地喂jī汤。喂完丈夫,她和李爱杰一起上厕所,突然说:“那么多不该进太平房的人都进了那里,他这该进的却天天活着磨人。有时候真想毒死他。”

  李爱杰怔怔地看着王秋萍,失神地说:“秦山确诊了。”她突然扑到王秋萍怀里哭起来,“我还不如你,想让他磨我也没这个日子了!”

  两个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将一些上厕所的人吓得大惊失色。

  那一夜王秋萍和李爱杰几乎彻夜未眠。两个人买了瓶白酒,喝得酩酊大醉,将在厕所没有哭完的泪水又哭了出来。刚开始时两人都觉头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彻了倒把酒给醒了,毫无睡意。两人便讲起各自的家世,说得天有晓色,才觉得眼睛发涩,便都酣然沉睡于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爱杰梦见自己和秦山去土豆地铲草,路过草甸子,秦山为她采一枝花,掉进了沼泽中。眼看着人越陷越深,急得李爱杰大喊起来,一个激灵从睡梦中坐了起来。揉揉太阳xué,看着矮桌上的空酒瓶和吃剩的香肠、豆腐gān、花生米,她才忆起昨夜和王秋萍喝酒的事。王秋萍裹条薄绒毯子,睡得头发披散,鼻翼微微翕动,面色也比白日里看上去好多了。李爱杰抓过手表,一看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吓得非同小可,连忙推醒王秋萍:“萍姐,中午了,咱们还没去医院呢。”

  王秋萍也“哎哟”一声坐起来,用手背使劲揉了下眼睛,懊恼地自责:“唉,排不成车票,连猪食也收不成了。”她直了直腰,忽然又四仰八叉躺倒在chuáng,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反正已经中午了,不如睡到晚上,还能省顿饭。”

  李爱杰知道她在说气话。待她梳洗完毕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经起chuáng了。她对李爱杰说,过两天她要回明水一趟,夜里她梦见两个孩子让狗给咬了:“一个咬在胳膊上,一个咬在腿上,扑在我面前哭得起不来,孩子托生在我家真是可怜。”

  “梦都是反着来解的。”李爱杰安慰她,“你梦见他们哭说明他们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该秋收了,总不能老指着我娘家人帮忙吧?”

  “是该秋收了,我们家有好大一片土豆地呢。”李爱杰说这话的感觉就像没过足秋天双脚却踩在了初冻的薄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街上,各自买了一个煎饼馃子,倚着浮灰重重的栅栏吃起来。阳光很灿烂,她们眯缝着眼睛,百无聊赖地看着行人、车辆、广告牌,听着汽车喇叭声、磁带销售摊前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她们赶到医院时午饭已经过了。李爱杰一进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见了,病服堆在chuáng上,chuáng头柜上的饭盒等东西也不见了。

  护士正在给患者扎针,见了李爱杰便态度生硬地说:“五号chuáng的家属,你们家的病人怎么不见了?”

  “昨晚我离开时他还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怎么会出了医院?”李爱杰气急地说, “该问你们医院吧?”

  “医院又不是托儿所。”护士没有好气地说,“还住不住了?不住还有其他病人等着chuáng呢。”

  李爱杰掀开秦山的chuáng单,见chuáng下的拖鞋也不见了,她便害怕地坐在chuáng头哭起来。邻chuáng的一位患者说,晚上秦山还睡得好好的,凌晨四点左右,天才放亮,秦山就下chuáng了,他以为他去解手了。

  秦山会不会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厕所哭了一场,尽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几遍脸,又站在院子的风中平静了一番,可她红肿的眼睛也许让他抓到蛛丝马迹了。他没有告别就走了,看来是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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