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他就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
母亲终于去了,母亲临去前也没有再看到他一眼。母亲在接到他的钱后,曾给他来过一封信,告诉他钱收到了。母亲还说:壮壮,妈多想看你一眼呐,我知道你恨妈,妈这辈子对不起你和你爸,妈没有别的念头了,妈只想看你一眼……
他接到这封信时,还是哭了。那时田心已经三岁了。他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他似乎比以前更多地理解了父母的含意。那一阵子,他已经开始思索母亲这一辈子所做的一切了。他接到信后,还是犹豫了,他不知自己该回去,还是不回去。正在犹豫间,他便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
母亲终于没能再看他一眼。他想起十几年前,当兵走的那一天,母亲躲在检票口铁栏杆外眼巴巴望着列车远去的身影,风chuī起母亲花白的头发,母亲的身影一点点地在缩小。
妈——他在心里试着喊了一声。
终于,他喊了一声:妈——
他接下来便扑在了母亲的遗体上,放声大哭起来。那时,他还没有彻底谅解母亲,他在哭母亲的亲情,母亲的悲凉……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母亲,可是已经晚了。对于他和庞巧妹离婚,他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报应。他对不住母亲,对不住张芳。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他很想见一见张芳,可他又没有去见张芳的勇气。他在荣军院门前徘徊着,荣军院里的一切对他来说太熟悉了,整个童年和少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此时他却没有勇气走进去。高聋子死了,许多荣军院的老人都相继去了,此时的荣军院已显得有些冷清了,惟有吴疯子坐在树下,呆呆地望着渐渐西去的日头。物是人非,一切都变得离他遥远起来。他的眼前似乎又回到了童年,他坐在高聋子叔叔的腿上,听高聋子大声地给他讲打仗的故事,老兵们坐在一周,有的在笑,有的在沉思或回忆往事
想到这,他泪眼模糊了。
他终于看见了张芳,张芳匆匆地从荣军院里走出来,他忙躲在一旁。张芳还是以前的样子,她先是走过一条街,他随在后面,后来他看见张芳在胡同口的一家幼儿园门前停住了。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张芳的怀里,张芳在孩子脸上亲了一下,说:想妈妈了么?男孩说:想。
张芳便抱着孩子向前走去。
他终于没有勇气走过去。张芳渐渐地远去了,她不时地在和小男孩说着什么,那个男孩比田心大一些。他想,那就是张芳和陈平的儿子了。
后来,他又偷偷地来到荣军院门前,他希望再碰上张芳,哪怕就那么看上一眼也行,结果他再也没有看到。
那次回山镇,他想陈平和张芳一定知道自己回去了,陈平没有见他,他想,陈平一定是恨他的。
这次他终于在儿子田心面前,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也说不清,用这种方式和儿子说这些,是对张芳的忏悔还是想求得儿子的“理解”。
儿子大人似地说:爸,你去找那个阿姨吧。
他听了儿子的话想哭。
儿子终于不再理姥爷了。
以前他和庞巧妹没离婚时,每个星期天他都要带着田心去庞师长家坐一坐,有时星期天在那里还要吃上一顿饭。但从他和庞巧妹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带田心去过。他并不想因和庞巧妹的关系而影响孩子和姥爷的亲近。他只恨自己,如果当初庞巧妹不是师长的女儿,他绝不会抛弃张芳而娶庞巧妹。这些年来这么平坦地走到今天,他不怀疑这是庞师长的影响在起作用。虽然,庞师长没有关照过什么,但仅靠他和庞师长这层关系已经足够了。他现在不去庞师长家,他是在有意疏远这层关系,也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平静一些。
庞师长每天早晨都要到班车前,来看一看自己的外孙,每天孩子们上学都要坐班车去市区上学。
田心不再理姥爷了,他躲着姥爷。
突然有一天,田心从庞师长的怀里挣扎出来说:你不是我的姥爷,你坏,我妈也坏。
田壮远远看到庞师长一脸尴尬。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上了班车。他似乎听见庞师长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庞师长走了,他望着师长的背影,一下子觉得庞师长苍老了许多。
3
李胜明终于携妻带子回了一趟老家,这次他是还愿的。
在这期间,他多次写信想把父亲接来,父亲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同意。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住在村头牛栏的小偏房里,刚开始父亲在为生产队养牛,后来这些牛都分到了每户人家,父亲没牛可养了,他仍然住在那间牛栏的偏房里。老屋早就被父亲卖掉了,父亲在死守田园,他在守望着最后一点尊严。他没有离开故土和家乡,就是为了这份尊严和一个农民的面子,多年来欠下的债务,他仍没有还上,他还欠着乡亲们的情,乡亲们的债。
李胜明终于携妻带子回来了,父亲看到李胜明就哭了,父亲真的是老了,头发白了,腰弯了,不停地咳着,但他一直在坚定地活着,他为了这个念头在活着。他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李胜明这次荣归故里惊动了所有村人,自从李胜明当兵走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没等村人们来看他,父亲便带着一家老小去还愿了。李胜明惊讶父亲惊人的记忆力,这么多年了,父亲仍清楚地记得某年某月借了谁家多少钱,就是零头的几角几分也毫不含糊。父亲报完帐,李胜明便连本带利地把钱还了。又深深地鞠上一躬,叫一声三伯或二大爷。三伯或二大爷就颤颤着手,很不好意思地把钱接下了,说一声:胜明这孩子,出息了。
父亲带着李胜明终于还清了所有欠下的债,父亲又把李胜明领到村后山坡上母亲的坟前,爷儿俩坐在坟前,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李胜明又想到了自己的少年和童年,中药味和母亲的屎尿味又bī真亲切地回到了他的脸前,他风风雨雨地跑在山路上,心里惦记着chuáng上的母亲,他回到母亲的chuáng前,他的一颗心才踏实下来,母亲用那双久病的枯手为他擦去额前的汗水和雨水。
他照料着母亲,母亲就哽着声音说:孩子,是娘连累了你呀!
母亲的话仍在耳边回响着,恍似发生在昨天。
他久久地默坐着,真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父亲终于说话了,父亲说:老屋卖了!
李胜明的心又颤了颤。
父亲说:债还了!
父亲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向坟地里的母亲诉说。李胜明看见,两滴浑浊的泪从父亲的眼角滚落下来。
父亲说:孩子出息了,孩子回来了。
李胜明决定在村里置办一次酒席,请上全村所有的乡亲。他和月娥结婚时没有铺张过,按乡俗,这次就算在村人面前补办一次婚礼。他的想法,得到了父亲和月娥的积极响应。
酒席终于置办齐了,在村头的空地上,一溜摆了十几桌,村人们也到齐了。
父亲显得特别高兴,他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在每张桌前他都要停留下来,和乡亲们喝上几杯。
父亲说:他二叔,喝了这杯。
父亲说:他三伯,喝了这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