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我警告他:我是一个很爱玩的人,搞不好明天遇到更合适的人就会要求分手。我说我不会全心全意喜欢他,叫他也不必全心全意喜欢我。他听完之后,居然答应了。于是这些年来,我和他一直在比赛谁喜欢谁比较少,我经常开玩笑地对他说"认真你就输了"。
认真你就输了
对面的那间公寓,一直空着。
被调任到这个城市一个月了,公司和公寓--两点一线的生活循环往复。每天早晨总是会在闹钟之前自动醒来,喝一大杯水,然后洗澡换衣。公司派来接我的司机,每次见到我总要说抱歉,其实他从未迟到;我提前到楼下等车,只是为了在上班前抽一根中南海。
没有告诉任何人新的通讯地址,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期待。除了银行寄来的信用卡账单,不会收到任何邮件。这也没什么,隔三岔五总会上Facebook看一看,所谓的朋友们依然在世界的不同角落活得好好的。有人在我的留言板上写下生日祝福,有人给我寄了虚拟生日礼物。我一一回复,说着冰冷的感谢。
月底,看到银行账户上多出了一个月的薪水,因为在这座城市不认识任何朋友,连一起吃火锅的人都找不到,更想不出该去哪里消遣奢侈一下。最后给单反相机添了一个3斤重的定焦镜头,不用出门,在室内拍静物效果很好。
第二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我见到了苏。
他是从东京来的动画师,和我一样,签了一年公司内部的派遣合同。不过我和他在工作上并无关联,我隶属于市场部,和他的制作部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直到下班的时候,他和我乘同一辆车,在同个公寓门口下车,搭同一部电梯按了同一个楼层,最后他打开了我对面那间公寓的门。我才想起来,这套公寓本来就是公司事先为我准备的。
「你可以叫我Sui,同事兼邻居,请多多关照。」
他的口气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酷,温和有礼,东方人的美德。他和我讲普通话,口音稍微有点别扭,白天在公司里听过他和老板讲地道的英语,归途的车子上还听过他对着手机讲广东话。
我礼貌性地回了一句,但并不准备继续任何话题。转身关上门,其实谁都不认识谁。
第二天,关于苏的话题就开始在公司里的女职员间流传。他的确是个话题性的人物,发蜡抓过有型的头发,酷酷的墨镜,花样百出的T恤配低到胯部的仔裤,并不是特别宽松的那种,但因为他很瘦,七分裤和夹脚拖鞋之间的小腿线条,让人力资源部的女职员们又羡慕又嫉妒;午休时她们拿着日系潮人的时尚杂志,聚在咖啡厅里讨论他今天的打扮。再加上他一来就被任命为动画组三十几个人的头头,不消开口说话,就能迷倒一大片雌性生物。
「你好像错过了咖啡厅里的girl gossip,我刚才经过听到她们边笑边讨论。」
下午茶歇时,他路过我的办公桌,笑着对我说。
「我从来不参加girl gossip。」
对话骤然冷了下来,他识趣地走开,继续工作。
其实我也有点嫉妒苏,经常要出席正式的商务场合,我没有办法像他们制作部的职员那样随意地穿着。有任务的时候,连casual Friday的权利都会被剥夺。常常觉得,像我这样三伏天还必须穿正装的人,如果没有空调,就真的不用活了。
他有时加班到很晚,所以我并不常和他搭同一部车下班回家。上班则无可避免要碰面,于是不得不出于礼貌和他聊天。除了工作,我从不是个多话的人,一个人的时候戴上墨镜和耳机,就等于与外界隔绝了;一旦狭小的空间里多出一个人,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旁边那辆TOYOTA和我的车是同个型号,啊......好想念我的车。」
难得,这天听他说起私人的物件。
「你在东京的车?」
「不是,在旧金山的车。」
「外国人在中国开车会抓狂的,哪怕你是ABC也一样,还是放弃吧。」
「其实在东京也试过开车,靠左行实在难以适应,最后只能放弃。」
「为什么从东京来这里?」
「公司派遣,你不是也一样么?」
「一般都会给出两种选择吧,接受派遣比较容易得到晋升的机会,不接受派遣也有别的任务。」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在哪里都一样,接受派遣还有除了年奖之外的bonus。这边一年的任务结束后,还会继续被派遣到新加坡。」
「我也一样。明年可能去圣保罗。」
又安静下来了,这种时候车子里的气氛总是让我觉得不舒服。两个人僵硬地并排坐着,却无话可说。我往往塞着耳机假装睡觉,他则经常拿出手机来收发mail;奇怪,我以前认识的美国人,没一个对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戳来戳去输入字母这件事感兴趣,哪怕是黑莓也不招人喜欢。
有一天下班之后,老板和另一位主管意外地和我们搭乘同一部车子,说要去我所住公寓附近的一家日式料理店见客户。真是个会节约的老板,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物尽其用。
老板和主管坐在前排,一路都在聊公事。我照样坐在后排,塞着耳机,苏坐在我旁边,在看一本很厚的小说。
「......上海那边上半年的业绩......」
突然两个人都坐直了身体,异口同声:
「上海?」
「上海!」
「喂喂,我说你们俩的反应也一致得夸张了吧?那么想去上海?」
我讪笑着,为自己有些失态的举动表示抱歉。他也假装没事人的表情,打哈哈就混过去了。一不小心视线相遇,看穿了彼此的心虚。至少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
「李师傅,我在前面那个超市下车就可以。今天要去买东西。」
「呐......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有些东西我不知道普通话怎么讲,好几次都找不到。」
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逛超市,看似普通的小事却会泄露很多隐私,用哪一种洗发水,喝哪一种茶,吃哪一种零食。但是我没有拒绝苏,因为对"同事兼邻居"说出拒绝,是很没礼貌的一件事。我原以为他是那种板着脸扮酷的人,绝不会开口说这种话,不过现在看起来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正常人。
「啊,找到了!」
「就是这个!」
当两人同时抓住同一袋辛拉面时,他明显楞了一下,我也定住不动,突然两人又同时松手。我心想不至于吧,那果然是超市里最后一袋五连包装的辛拉面。
「女士优先,你拿吧。」
「不用,你先......」
「不用不用......」
「好了,一人一半。」
后来又为谁拿三包谁拿两包争了半天,付帐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客气搞得好像小孩子过家家,明明是两个成年人。他看见我笑,也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说我和苏的友谊是从一袋辛拉面开始的,一点也不为过。那天他还买到了龟苓膏,之前因为不知道怎么和店员解释,他在偌大的超市里绕了很久也没找到。
从 一袋辛拉面,我和苏在彼此身上看到更多的相同点。同是公司内部派遣职员的我们,单身,同岁,翻过年就要三十不惑了,只身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外出活动,一个人懒得吃饭所以要常备辛拉面一类的方便食品。我说我不会做饭,他说他一个人懒得下厨,言下之意......
「如果有两个人,你就愿意做饭?」
「以前做过,两个人的时候。」
「噢......」
我没有多追问下去,太八卦不是我的风格。就像我之前和他说过的,不管在哪里念书或工作,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参加girl gossip,朋友里总是异性多过同性。快三十岁不结婚的女人,多多少少也被人嚼过舌根,但我并不在乎。亦有多次--在被问过有没有男朋友之后,接着被问有没有女朋友。这也没什么,选择与常识相悖的人生,我早就有心理准备接受一切闲言碎语。
所以,对我而言,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认识我,反倒是一种无声的安全。
和苏熟悉起来,完全是建立在吃这件事上。上班族最怕的,便是下班回到家后,对着冰箱一个人发呆。我和苏既是同事又是邻居,几乎所有的生活作息都可以凑在一起,于是我们开始尝试公寓附近的各种餐馆,用他的话来说,一个人要是把想吃的菜都点齐,最后肯定会浪费;两个人刚刚好,不用抢着吃,也不会产生太多剩余; 付帐的时候他愉快地接受了我提出平摊的要求。
跨过最初那些出于礼貌的客气,和苏的相处是一件轻松不费劲的事。他是那种不算很帅,但是很有味道的男人--我说的味道当然不是指体臭或香水味。原来他很会讲冷笑话,虽然在公司里被冠以不喜交际的名号,但他并不是一个沉闷的人,不管男女,他的同事关系还不错;玩的时候也玩得起来,午休时在游戏室弹得一手让众人羡慕的Guitar Hero。只是不抽烟也不喝酒,周末同事相约聚餐之类的,也很少去第二摊。
但是越多接触,我却越发觉得和他的距离仍旧很远。他从不大声讲话,也很少见他放声大笑,似乎所有的情绪都是经过精确计算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表达出来,绝不会超过某种界限。有时在车子上,他捏着手机,一路上对着窗外司空见惯的街景发呆。稍有失神,但转瞬即逝,苏一旦察觉到别人的目光,就会立刻转入完美的伪装状态。
那个周五,意外地受到了老板和老板太太的邀请,周末在他家办BBQ,说是务必到场。于是我们见到了老板的太太,她是个风姿绰约的全职主妇,因为有钱有闲, 三十多岁看上去像二十多岁的少妇。老板太太非常热情,一副女主人的样子招呼客人们,到场的有许多人我并不认识,她便一一介绍,有的是她的牌友,有的是她健身俱乐部的同伴,等等......大多是单身女性,也有几个鬼佬。
公司管理层的所有单身人士都被邀请来了,这场家庭BBQ看上去更像是一次老板太太热心筹备的大型联谊。啤酒、烤肉、男人和女人的笑声,以及各种不同的语言,充斥着那个宽敞的庭院。过不了一会,有个家伙跑过来向我炫耀,说是已经拿到五个女孩子的手机号码了。
「你别喝太多,当心喝醉了,明天醒来就分不清谁是谁的号码。」
「乌鸦嘴!」
「我只是说实话。」
「干吗一个人?那边也有不错的帅哥啊!」
「你们忙着联谊,我可以多吃点肉。」
同事转身走开之后,我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了苏。老板太太正在为他介绍两位很正点的美女,而他的反应却与其他兴奋的男同事相差甚远。不失礼仪的微笑,不一会就找借口走开了。我在角落里又呆了一会,起身去厨房帮忙拿樱桃布丁,在门廊拐弯的地方上差点撞到一个人。
「对不起!」
「苏,是你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彼此彼此,你刚才也一个人呆了很久。」
既然被他看透了,我也就没什么好伪装的。
「不喜欢?」
「老板太太怕我们这些派遣职员在新的环境里呆不习惯、心生去意,便找来这么多俊男美女......真是个好人呢!」
「你会为一个人而选择一个城市么?」
「有机会选择的时候,我以为那样做很愚蠢;现在没机会了,也没有后悔药吃。」
苏说着我听不太懂的话,神色却十分平静。
「今天不就有很多机会吗?」
「还说我,你自己也不一样。我们两个半斤八两,就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
轻描淡写间,苏的语气像是把这场觥筹交错的聚会当作一个笑话。他和我,都是局外人,而且彼此心知肚明。
工作就是生活,只要工作在继续,下馆子或煮辛拉面的生活就在继续。
我常常想老板太太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找 一个男人或女人就不寂寞了吗?如果只是性,或是可以在朋友面前炫耀的物件,还不如直接去找"卖的"。至少,我相信人家有职业道德,什么事情只要把价钱谈好了,就不太会发生钱财欺诈事件。而且既然是买卖关系,更不会发生感情欺诈事件。这不,那个在BBQ上拿到五个女孩子手机号码的家伙,最近一直在为和谁约会该花多少钱犯愁。最后在我的建议下,他使用财务管理软件做了一份周密的每月约会预算表。根据**大小、皮肤好坏、脸蛋美丑计算出不同的价位。
隔周日的晚上,我洗过澡,打开冰箱正想拿啤酒喝,灯泡一闪,房间里黑了。打电话问管理处,原来公寓里进行电路检修,要到10点半才来电。我的房间朝西,经过一下午的夕晒,没有空调就热得不得了。眼看时间晚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也不想出门找凉快。于是换了家居服,敲开对面公寓的门。
「可以进去呆一会吗?我房间里太热了。这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
有不到五秒钟的疑虑,他微笑着说:
「请进。」
因为格局完全相同,我倒像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样。他拿来夏天用的蒲团,两个人就靠在沙发边用他的笔记本看好莱坞新出的一部动画电影。哪怕是阴面,房间里算不上十分凉快,想必他碰到了我带来的一打冰啤酒,然后我听到拉开易拉罐的声音。
「我以为你滴酒不沾。」
「过去的两个月,确实滴酒未沾。」
「不多见。下周端阳,有什么计划?」
「我准备去上海。」
「去玩吗?」
「见一个朋友,他刚结束一个工作项目,端阳之后就要回旧金山。」
「噢。」
「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诶?」
「那天提到上海,你好像......」
「没什么。」
虽然只有电脑屏幕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亮,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说到"上海"这两个字时,他嘴角浮现出我从未见过的笑意--那种发自内心的,未加掩饰的,有一种快乐的幻觉。我说不上来,总之那是让我觉得陌生的苏,或许本来我和他就没有那么熟。
电影看完就来电了,因为喝了太多啤酒,我艰难地爬起来,撞倒了桌子上某样东西。扶起来定神一看,原来那是一个透明的有机玻璃相框。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敲门时他有几秒钟的疑惑,原因大概就在相框里的那张照片--那是两个英俊的男人,戴着滑稽的圣诞麋鹿头饰,亲密的拥抱;那笑容,和苏在聚会上礼貌性的笑容相比,幸福到让我觉得耀眼。
其中的一个是苏,另一个我不认识。气氛好像有点尴尬,我连忙说:
「如果你本不想让我看到,那我就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叫林。我下周,是去上海见他。」
接下去的一周,苏并未向别人提起上海之行,就连机票也是在网上订购的电子客票,但我知道他一连四天都加班到很晚,却毫无怨言。周四下班后,司机照样先送我回家了。半路上,我接到了苏的电话。
「能不能请你帮我买十包牦牛肉干,五香味的。拜托了!我实在赶不及在超市关门前下班,之后我会把钱还给你......」
「那么客气干嘛?晚上你来我这里拿就是了。」
「谢谢。」
我提着装包牦牛肉干的袋子,不用猜也知道,这应该是苏准备送给那个林的手信。
结果到星期五,公司里的同事还是都知道了苏的假期计划。因为航班时间离下班时间很近,他不得带着波士顿包到公司,然后下班后直接赶往机场。到五点半,大家一哄而散,司机准备送苏去机场,他却执意让司机送我回公寓,然后自己上了出租车。
「一路平安。」
傍晚时分的阳光依然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在我替苏关上车门的瞬间,却发现他的笑颜比阳光更闪亮。
我照例去超市采购了一大堆食物,最后提着两打麒麟啤酒回到公寓。在电梯里思考着为了在休假结束后和同事不至于无法交流假期里的趣事,我是不是该去找点什么事做?这样的自己,真是无聊透了。
刚刚煮好一碗热腾腾的辛拉面,忽然听到门铃声。苏提着波士顿包站在门外,似乎是闻到辛拉面的香味,他扯出一抹笑容,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那边没存货了,能不能在你这佘一碗面吃?」
他不是早就该上飞机去上海了么?我楞了一下,还是请他进了门。给他倒了一杯冰的乌龙茶,然后再进厨房煮面。
「你煮的辛拉面好特别,除了加青菜,居然还有油炸豆腐。谢谢,很好吃!下次我也学着这么做。」
「我只会煮面而已,你就别取笑我了。」
两个人坐在餐桌旁吃面,电视机里播放着财经新闻,全球股市的黑色六月,到了我的饭桌上也只是笑谈。吃完面,苏主动帮我洗锅洗碗。看他系着那块蓝白格的围裙,似乎比我更适合。
「你......不问我为什么?」
「去不去是你的私事,如果你不想说,我问了岂不是多余?」
「上海那边的机场因为台风要关闭20小时,去不了了。」
伴随着水池里的哗哗水声,苏的声音这时听起来才有些沮丧。
「不是有三天假期么?你等明后天再去好了。」
「他没有假期,明晚就要回旧金山。这次,又见不到了。」
他把抹干净的碗放到木架上,苦笑着说。
「可惜了,那些牦牛肉干。」
经我这么一说,啤酒和肉干成了那天晚上我和苏促膝聊天的佐餐。我们感叹着:在交通如此发达的这个时代,渺小的人类还是有可能随时被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阻隔开。
「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谁?」
「你和林。」
「其实也没有隔很久,二月间在东京吃了顿饭。」
「**节吗?」
「嗯,算是吧。」
「你们这样很像两个国家的元首互访。A国元首去B国,B国元首再回访A国......」
难得见苏被我逗笑了。蓦地,他直起身用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呐,要不要听我的故事?」
「欢迎挖树洞。」
「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除了那张照片。」
「同性恋?你也应该知道吧,gaydar这种东西,只可意会......」
他又笑了,靠在我的贵妃椅上,大大地噎了一口啤酒,打开了话匣子。
「林和我,是大学时代的室友。读的不是同一所学校,我先租下那套房,然后去周边的很多学校贴合租告示,后来就认识了他。签房租的时候约定过,不得干涉或打扰对方的生活。可我那时玩得很疯,仗着自己是二房东,经常带人回去过夜。 有几次被他撞见了,黑着脸什么也不说,不理我,我也懒得理他。那会儿年轻,玩也就算了,还很傻地信了一个人。结果对方有妻有子,不过是出来偷腥的。我气急了,但分手之后难免一个人感伤,有一次不知怎么地,两个人在家里都喝醉了......就做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直的,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屑像我那样带人回家过夜。够俗套吧?」
「你放心,今晚的啤酒应该喝不醉。」
「你这人真有意思,换作别的女生,早就......」
「省省吧,马上就三十的人,叫女生很别扭。你叫我大婶或者阿姨,我都不介意。」
其实我是怕在如此沮丧的时候再刺激他的神经,故意挑轻松的话说。虽然他看起来依然很平静,并没有情绪崩溃的迹象。
「住在一起三年多,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怕尴尬,准备搬家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说想和我交往。我完全蒙了,从来没想过和他会变成恋人。那时我们都大四,他在硅谷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当实习生,我在相邻卫星城的一家游戏公司参加培训。穷学生手头很紧,其实搬家再租新房会花掉很多钱。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就说如果我不放心,可以提任何条件。于是我和他约法三章......」
「经济独立、私人空间之类的?」
「嗯,还有一条:我警告他我是一个很爱玩的人,搞不好明天遇到更合适的人就会要求分手。我说我不会全心全意喜欢他,叫他也不必全心全意喜欢我。他听完之后,居然答应了。于是这些年来,我和他一直在比赛谁喜欢谁比较少,我经常开玩笑地对他说"认真你就输了"。」
「认真你就输了?」
「你不觉得吗?谁认真投入了真心和真情,就难免在某一天会变成爱情的失败者。」
「那后来为什么会分开呢?你去了东京,他去了......」
「去年初收到公司派遣到东京工作室的任命时,我非常意外。18岁到28岁,原来我和林认识十年了,住在一起也是整整十年。就像当初我从未想过和他交往,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没想过离开林、没有林的生活会怎么样。习惯真是太可怕了。」
「你还是选择了离开。」
「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有机会选择的时候,我以为......为一个人选择一座城市是愚蠢的。为了林而选择留在旧金山?中国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所以我选择了离开,工作永远是最重要的。事实证明没有谁离不开谁。」
「你是因为怕输吧,认真你就输了。」
「诶?」
「害怕面对自己,害怕认清对林的心意,害怕自己太认真,害怕再次在感情里受伤。」
「我......其实也不见得多么喜欢他,大抵只是习惯,想想在一起也有十年了。」
「那你今天不能去上海和他见面,又为什么失望呢?」
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短暂的沉静之后,他反过来问我:
「你恋爱过吗?」
「嗯。」
「对方是怎样的人?」
「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三天两头出状况,钥匙没了、手机丢了、空调坏了......等等。唯有在工作的时候,就像游戏里英雄角色,全身上下萦绕着耀眼的光环。」
「那又为什么分手?你不愿意做他背后的女人吗?」
「爱得不够吧,喜欢的只是工作时扮演英雄的那个他。不要太接近真相,保持距离才是最完美的关系。」
「你是指早晨醒来看到对方的臭脸吗?」
「也许吧。」
「哈哈哈,我和林倒没有这种问题,甚至在还没有交往的时候,就已经习惯对方挖鼻孔的样子了。」
「会不会,你们已经变成了亲情?」
「没有,到现在我们还是以彼此的名字相称,他叫我Sui,我叫他Lim,从未叫过什么亲昵的称呼。」
「你们之间不会称呼"亲爱的"、"宝贝"之类的?」
「哈哈哈,要是哪天他这样叫我或者我这样叫他,估计对方都会笑到抽筋吧。」
两个人都不肯向爱情投降,还真是困扰啊。这句潜台词,我并没有说出口。
「我到东京后不久,就听他说要去上海做一个项目。」
「东京和上海的距离,比东京到旧金山近多了。」
「不过我们都忙,圣诞节也没休假。只有**节那一次,他突然坐飞机过来,我完全没料到。真是的,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是想说你们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吗?」
「你别拿我开玩笑了。」
「哈哈,对不起。」
「我是不懂浪漫的人,也不是很在意节日什么的。那天偏晚他到我公司门口,才给我电话,东京又下着雪,连定座位吃晚餐都来不及了。两个人只能去吃很便宜的牛肉饭,他却说比旧金山的好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后来送了我一块雅典表,说是客户推荐的。」
「那时候,你已经签了今年的派遣合同了吗?」
「说来也巧,就是他来的那一天上午,刚刚答复了总部同意签约。」
「其实你可以反悔的,和总部解释一下......」
「答应了的事情,怎么能出尔反尔。」
「那你告诉林了吗?」
「说了,他祝我新一年工作顺利、节节高升。」
听苏说到这里,那个未曾谋面的林先生和苏的关系,在我脑海中差不多已经有了一副粗略的图像。说来也新奇,只见过比赛谁更喜欢对方的恩爱情侣,却从未见过如林苏这般比赛谁更少喜欢对方的古怪伙伴。别扭地不肯承认真实的感受,在无法自拔地爱上对方之后,发觉自己站在不胜寒的高台上,下不了自尊的台阶。
认真你就输了。想赢怕输是人之常情,然而在感情中,真的存在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吗?
那晚,我和苏两人总共消灭掉一打啤酒和五包牦牛肉干。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倒在沙发上,他斜躺在另一侧,而三天休假才刚刚开始。最后决定为休假制造一点谈资,一起去附近的一处避暑胜地爬爬山采采风。
炎炎夏日,我和苏相安无事。他没有再谈起林,但我知道他每天至少会查十次手机邮箱。偶尔周末的时候,日子实在无聊,他会叫上我去公寓附近的菜场,买许多食材,在厨房呆一整天,我帮他打下手,他可以烧出足够下一周吃的菜肴。我买了两套便当盒、便当袋和环保筷,中午不愿吃外卖,就拿出便当在公司的茶水间热一热。就单身男人的标准来说,苏的手艺还不错,但也有一些我不爱吃的菜,他每次都挠挠头,笑着说:
「不好意思,又做了他喜欢的菜。」
都到这样的地步了,却还是不肯承认心意。可笑的是,这时公司里开始传我和苏的八卦诽闻,作为当事人,我们都无所谓。反正这里也不是长久之地,闲言碎语就由他们去吧,我只管工作对得起老板付我那份薪水就行。我的良心和职业道德过得去,别的管它三七二十一。
就这么到了八月,天气热得好像一走出空调的范围就会中暑,苏最近食欲不佳,而我也只好跟着苏大厨喝粥。闲聊的时候,我忍不住提到了那件事。
「苏,这一年的派遣结束,你真的决定去圣保罗吗?」
「去哪里,有什么关系?」
「十年,也就是说,你活到三十岁,其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和另一个人度过的。真的一点都没关系么?」
我很想对苏说,人生也就几个十年的光阴而已,除了家人,不会有太多别的人长久地陪在我们身边。但又觉得那样似乎太多管闲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听到我叹气,用一种很难懂的表情对我说了声谢谢。
离开他公寓的时候,却不经意在玄关的日历上,看到了用红笔勾起来醒目的中秋节和国庆假期。
周末的一天,听到有人按门铃。在猫眼看到是个戴帽子的男人,低着头,拿着一个FEDEX白色纸
盒。打开了门,来人却忽然一副惊诧的表情看着我。
「请问是我的包裹吗?」
「对不起,好像送错地方了?」
「我能看一下地址和收件人吗?这里是C座1011号。」
「啊......不用了,我想我应该送去C座1017号。」
这个英俊的男人说着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身侧还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好奇怪,FEDEX的快递员不该是这副打扮。而1017刚好是对面苏的门牌号,我不禁起了疑心,该不会是有人恶作剧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关上门,我立刻拨通了苏的手机。
「苏,你要当心!刚有个奇怪的FEDEX快递员说有东西给你,但是把地址搞错了,刚才找到我这里来,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家对头?看清楚了人再开门。」
「什么?冤家对头?我......唔......」
嘟嘟嘟......通话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苏最后似乎发出了类似于被人捂住嘴巴的**,不妙!
再打开门刚才的来者已经不见了,我把耳朵凑到对面的门上,却只听到一阵唏唏嗉嗉的声音,我慌乱之下开始猛敲苏的房门,生怕他出了什么事。那个快递员太可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