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越是对任大友好,任大友就越觉得对不住艾莉。
任大友经常把艾莉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你真是个好人,这辈子和你生活在一起,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时的艾莉就说:大友,别这么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和你结婚前,我都对领导表态了,我要一生一世地照顾你。
任大友搂着艾莉的手臂就用了些力气,他在心里唏嘘感叹了一番。
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快。因为艾莉的特殊身份,她年年被局机关树为典型,最后她终于成为局机关一个部门的处长。这一年她才二十七岁,也就是她结婚七年后,她走上了领导岗位。任大友早就是残疾人小厂的厂长了,他的手下领导着几十人,比在部队当排长领导的人还多。两人都走上了领导的工作岗位,两人在家里议论最多的就是国家的命运和单位的工作,于是他们的话题就多了起来。
两人的关系一直保持着他们新婚时的样子,每天晚上躺在chuáng上的时候,任大友死死地把艾莉搂在怀里,用那双男人的大手,从上到下地把她的身体的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先是凉的,后来热了,是那种来势汹涌的热,他气喘着,她也气喘着。那双男人的手终于疲累了,慢慢地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上停滞不前了,她知道一切即将结束,但身体仍然热着,无着无落的样子。过了一刻,又过了一刻,她的身体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就在她的身边睡去了,她却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夜,体内有种东西在窜来窜去。这种生活她已经过了七年,刚开始她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心底里的那份渴望像小树一样一点点长大,最后竟蓬勃起来,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想压住都不可能。
在这七年的时间里,经历了太多的事,老局长被赶下台了,走马灯似的又上来好几任局长,可不管谁当局长,她都是局机关的典型,也是社会的典型,如今她又走了上领导的岗位。原来下乡的那些同学不断地有消息传来,有的熬不住、回城又没有希望,就在农村结婚了,生了孩子后就真的在那里扎了根。有的病退回来,有的被城里的单位招工回来,不管回来的还是没回来的,他们大都结了婚,很快就有了孩子。
上高中,还有刚结婚那会儿,她对生孩子的认识是,只要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会有孩子。当然,她也是后来才明白,两人生活在一起并不那么简单。有一次,她在书店里偷偷买回一本《新婚手册》,她才真正明白男人和女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白了之后,她内心里就有了一种明确的渴望,可那份渴望又找不到真正达到的通道,她便焦灼而又难过。
每天晚上入睡前,她总是怀着很矛盾的心情去躺在任大友的身边,她一方面渴望任大友的抚摸,又怕他的抚摸,他的爱抚总会唤起她更qiáng烈的渴望,然而那种渴望又不能淋漓尽致地达到宣泄的程度,所以她又惧怕他的抚慰。后来有许多次,她把他安顿在chuáng上,自己却坐在小桌前一遍遍地看从单位里带回的材料。
任大友见她在忙工作,也不好说什么,只一遍遍地说: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她就说:快了,就来。
她说这话时身子动也没动,眼皮却早就打起了架。坚持了一会儿,又坚持了一会儿,她听到任大友已经睡着了,才悄悄地躺到chuáng上,用被子紧紧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第二天,当他们睁开眼睛看到对方时,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一切又都是新的。
不久,“文革”就结束了,那些下乡的知青们,又一骨脑地回到了城里,有的拖儿带女,就是没有拖儿带女的,也是满身疲倦的样子。接下来,他们在城里开始了工作和生活。
有几次,他们这些老同学又聚在一起,就有了许多感慨。无一例外地,他们都羡慕艾莉当时的英明选择,艾莉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么白净,年轻漂亮,只不过比以前更成熟了。再看看那些下过乡的同学,老了,黑了,倦了。他们在广阔天地里奋斗了那么久,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切又都从新开始了。他们的起点很低,没有更多的奢求,只想找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就心满意足了。
艾莉现在已经是机关的处长了,是中层gān部,人前人后的也算是个人物了。“文革”结束后,机关又恢复了正常的工作和秩序,老局长又出任局长。有许多在“文革”期间靠造反上下的那些领导,又纷纷地被打压下去,那些受迫害的领导又重新回到工作岗位。机关人事又一次彻底洗了一次牌。艾莉因为是典型,是人们学习的样板,不论怎么洗牌,她还是她,她仍然是机关的处长。这一年她三十岁,经过机关人事变动后,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机关里最年轻的中层gān部。
进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切都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这个城市和整个中国一样,十天一个小变化,一个月就是一次大变化。在这种变化中,任大友那个残疾人小厂也发生了变化。这个小厂是区办的小厂,生产各种包装箱,以前他们生产的包装箱供给区里的一些工厂和商店用,现在人们一夜之间都注重起包装来了,那些印刷jīng美的包装一下子走进了人们的生活。
任大友这个残疾人小厂做的那些包装箱已经落伍了,色彩款式陈旧单一,已经没人要了。残疾人小厂一下子面临着生存的危机,一连三个月都发不出工资了。任大友一下子似乎就老了,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肩上有这么大的压力。
艾莉在机关生活得很正常,可以用舒心来形容,机关属于国家公务员编制,只要有人纳税,他们就能正常生活。然而企业不行,所有的企业都要自己求发展。
那些日子,任大友忧心如焚,他是一厂之长;他又是英雄,他不甘心小厂在他手里就这么huáng了。在那段时间里,艾莉也感受到了任大友情绪上的变化。任大友已经没有心思和艾莉温存了,他躺在chuáng上彻夜难眠,他苦思冥想着把自己的企业带出困境的办法。有时艾莉都一觉醒了,发现任大友还睁着眼睛在想事,便劝道:大友,没什么大不了的。厂子huáng了,还有我呢,我能养活你。
任大友听了艾莉的话很感动,他抓过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用劲地握了握。可任大友毕竟是任大友,在他人生的经历中,他还没有服过输,他也想过自己一走了之。自己毕竟是英雄,这个厂子huáng了,他要求组织再给自己换一份工作就是了,可他不忍心看着那几十名残疾人下岗,他们都是自己家庭中的顶梁柱。
英雄任大友终于为自己的小厂找到出路了,那就是和别的工厂一起整合,更换原有的设备,这样才能生产出符合cháo流的包装产品来。那些日子,任大友摇着轮椅满世界去寻找合作伙伴。虽然很辛苦,但他毕竟看到了希望。每天晚上,艾莉看到任大友疲惫的样子总是很心疼,任大友却乐观地说:快了,快了,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那天早晨和每一天的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艾莉和任大友一起出门,这已经成了他们每天的生活习惯。他们在家门口分手,她去机关上班,他去为了小厂的生计忙碌。她望着他摇着轮椅向前走去,她突然又追上他,让他停下来,因为她发现他的头发上又生出了两根白发。她不忍心看着还不到四十岁的他就有了白发,她蹲在他的面前,很认真地把那两根白发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