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于是,就有了最后的“送殓”。——魏连殳找到了杜师长,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做了杜师长的顾问,这样他就有权有势了,然后他以以毒攻毒的方式来报仇:利用自己掌握的权力,给压迫者以压迫,给侮rǔ者以侮r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昔日的敌人纷纷向自己磕头打拱,于是面临着“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我一个复仇之神践踏着所有的敌人,我胜利了,但是我已经真的失败了。因为“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是以背叛我自己和爱我者为代价来取得对敌人的胜利。也就是说,他的复仇就不能不以自我jīng神的扭曲和毁灭作为代价,并且最后必然导致生命的死亡。最后“我”赶去看魏连殳,只能面对他的尸体——

  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huáng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而且有了最后的印象——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着眼,闭了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这是死者的自我嘲笑,又何尝不是鲁迅的自我警戒。我们在讲课一开始就谈到了他的爱的哲学与恨的哲学,这是构成了鲁迅生命本体的一个内在矛盾的。鲁迅显然主张复仇,但他并不回避复仇的严重后果。他看到了为真恨而活着的复仇者,是怎样在杀伤对手的同时,又杀伤了自己:这是一把双刃剑。其实魏连殳最后的选择,也是鲁迅自己可能设想过的选择。鲁迅在《两地书》里跟许广平这样说过,“为了生存和报复起见,我便什么事都敢做”,〔8〕按我的理解其中就可能包括魏连殳这种复仇方式。

  在《孤独者》里,鲁迅就是通过两种声音,叙事者“我”的声音和主人公魏连殳的声音互相对峙、互相辩驳,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困惑。所以小说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孤独者命运的考察,但在更深层面上展开的是关于人的生存状态、人的生存希望,以及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的思考与驳难,而且我们可以发现,这种讨论是极其彻底的,因为本来为爱我者活着已经是生存意义的底线了,还要追问在底线之后还有没有可能性,就出现了为敌人而活着这样的残酷选择。“活还是不活”,这是哈姆雷特的命题,其实也是人类共同的jīng神命题,在鲁迅这里是用中国的方式来思考与回答的:他看得很深很远,从历史看到现实,从魏晋时代的文人看到他自己的同辈人,这样一种关于人的存在本身的追问,充满了鲁迅式的紧张,贯注着鲁迅式的冷气。

  到小说的结尾,人的灵魂的拷打到这个地方已经无法忍受了,到了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于是——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láng,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这只受伤的láng,在小说中再次出现,却把那笼罩全篇的面对“死亡的轮回”的绝望挣扎的生命感受螺旋式的推向顶点。这深夜在旷野里发出的长嗥,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长嗥,无疑是魏连殳的心声,“我”的心声,也是鲁迅自己的心声,可以说是千古文人共同命运的一个象征、一个隐喻。

  但“我”还想从这里“挣扎”出来:这正是鲁迅之为鲁迅,他不会停留在某一点上,当绝望与痛苦达到顶端的时候,他又对绝望与痛苦提出了质疑,开始了摆脱绝望与痛苦的新的挣扎——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cháo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最后他由极度的痛苦恢复到平静,更准确地说,是把这种痛苦真正内化,隐藏在心灵的最深处,开始新的挣扎,新的努力,永远不停留地“走”:正是这“轻松”与“坦然”,把前面所有的惊心动魄的追问,全化作了长久的回味与更深远的思索。这样的结尾,也是鲁迅式的:它最终完成了《孤独者》这篇小说。〔9〕

  三

  读完这两篇“具有鲁迅气氛”的小说,你对鲁迅的jīng神气质,以及鲁迅的小说艺术,有什么新的感受与体认?

  最容易注意到的自然是鲁迅小说的“自我辩驳”的性质,这是反映了鲁迅“多疑”思维的特点的。他的“多疑”首先是指向自我的,如日本学者木山英雄先生所言,鲁迅有一种“内攻性冲动”,对自己拥有的全部观念、情感、选择,都要加以“多疑”的审视。如我们在这两篇小说中所看到的他对自己的“漂泊者”的身份与选择,以及他的“复仇”理念,都有一种坚守中的质疑。但他也绝不因为这种质疑而趋向另一极端的绝对肯定,他总是同时观照、构想两个(或更多)不同方向的观念、命题或形象,不断进行质疑、诘难,在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往复,在旋进中将思考引向深入与复杂化。前文所分析的《在酒楼上》里“漂泊者”(“我”)与“坚守者”(吕纬甫)在相互审视中的复杂情感与言说,《孤独者》里“我”与“魏连殳”之间的论辩,都具有这样的性质。鲁迅并不寻求一个绝对、凝定的答案,这正是显示了他的“永远的探索者”的jīng神气质:鲁迅自然会有自己的选择,但他绝不把这样的选择赖以存在的思想支点绝对化、凝固化,同时投以怀疑的眼光,而又不将这种怀疑本身凝固化,这样,他就把自己置于既在具体时空下有所坚守,又不受具体时空限制,进行无休止的质疑也即无休止的探索的境地中,就像以后我们将要讲到的那旷野里的“过客”,为“永远探索”的声音所召唤,永远在“走”着一样。

  我们还同时发现了鲁迅情感与jīng神气质的复杂与多层次性。如前文所分析,即以他与魏晋风度与魏晋风骨的jīng神联系而言,他是同时兼具稽、阮的愤激、冷峻与刘伶式的颓唐、放达的,两者在他身上既互补又相通。作为历史上的“异端”传统的继承人,正像鲁迅对他的先辈的分析那样,他自己以及他笔下的魏连殳这样的知识分子也是一面激烈地反叛旧礼教,一面又是“守礼”即坚守基本的人伦,如对父母的孝、子女的爱的。作为永远的探索者,鲁迅身上当然有着鲜明的“生活在远方”的“漂泊”情怀,但正像《在酒楼上》所描写的那样,他依然无法摆脱“思乡的蛊惑”,并“时时反顾”。〔10〕

  正是我们这里所讨论的鲁迅所特有的“多疑”思维所形成的言说的复杂性、辩驳性,以及jīng神气质的多层次性,形成了鲁迅小说的“复调性”。他的作品总是同时有多种声音,在那里互相争吵着,互相消解、颠覆着,互相补充着;总是有多种情感在相互纠缠、激dàng。在鲁迅的小说里,找不到许多作家所追求的和谐,而是充满各种对立因素的缠绕、扭结,并且呈现出一种撕裂的关系。这样的撕裂的文本是有一种内在的紧张的。但鲁迅的《在酒楼上》的叙述却这样的从容(有研究者认为《在酒楼上》与《孔乙己》是鲁迅写得最“从容不迫”的两篇作品),把紧张包容在舒缓的节奏中;即使是《孤独者》这样具有极大的情感冲击力的作品,最后也内敛为一种具有深刻内涵的平静。——我想,正是在这些地方我们可以从中感悟到鲁迅小说艺术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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