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品十五讲_钱理群【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钱理群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鲁迅在写给日本朋友的信中谈到《铸剑》,特意提醒说:“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8〕或许我们不必从这些似可解似不可解的字句里去吃力地解读它的意义,更应该着力于感受歌唱者的情感与心绪,如一位研究者所说,它“形成了一种怪异而森然的气氛”,“在一唱三叹的反复吟诵中,我们不仅能体会宴之敖者内心的激越、慷慨和悲凉,而且可以发现隐蔽在‘哈哈爱兮爱乎爱乎’背后的对于复仇行为本身的超脱调侃和虚无感”。〔9〕——鲁迅就这样通过这“奇怪的人”唱的奇怪的歌,为黑的人的形象又画上了重重的一笔:从“如铁的烧到微红”的外形,到激越而虚无的内心世界。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那头即随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jīng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qiáng!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在仇敌面前,眉间尺居然“玩”得如此的潇洒,他那“高兴的笑容”是动人的,他那“端庄”的风姿,“雍容”的“态度”更是迷人,“漆黑的眼珠”也“格外jīng采”;而他的歌声,如鲁迅在前引信中所说,“确是伟丽雄壮,但‘堂哉皇哉兮嗳嗳唷’中的‘嗳嗳唷’,是在用猥亵小调的声音”〔10〕,那么,也是内含着嘲讽的意味的。——这一切,都显示出一种jīng神上的超越,真个是“幸我来其兮青其光”,较量尚未开始,眉间尺已经占据了气势上的高位:他确乎成熟了。

  于是就有了和楚王两目相视时眉间尺的那“嫣然一笑”,以及“鼎水即刻沸腾,澎湃有声”,两头在水中的“死战”;于是就有了青剑蓦地从后面劈下,“剑到头落”,三个头的拼死厮杀。这有声有色、惊心动魄的相搏是以下面的这段描写结束的——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可以说,就在这“四目相视,微微一笑”中,黑的人和眉间尺的人格和jīng神都得到了完成,或者说,鲁迅用他那诡奇而绚丽的笔触,将复仇jīng神充分地诗化了。

  但鲁迅没有止于这种完成与诗化。他把自己思想的触角进一步深入到“复仇完成以后”。——“以后”,这才是鲁迅思维的真正起点。“娜拉走后”〔11〕,“死后”〔12〕,“huáng金世界以后”〔13〕……,这都是鲁迅式的命题:他要把一切追问到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铸剑》这篇小说真正鲁迅式的展开,对“复仇”主题鲁迅式的思考与开掘,是从小说第四节即复仇完成以后开始的。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关于复仇故事的种种描写,尽管极其jīng彩,可以说把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但却是别的同样有才情的作家可能做到的;惟独“复仇以后”的思考与描写,才是非鲁迅做不到,是真正属于鲁迅的。

  人们首先注意到的是叙述语调的变化——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见王有几根通huáng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次jī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

  这是人们所熟悉的鲁迅式的嘲讽的笔调。“以头相搏”的复仇的悲壮剧变成了“辨头”的闹剧,而且悲壮剧的意义和价值要由闹剧来确认。于是,出现了“三头并葬”的结局。从国王这一边说,至尊者与“大逆不道的逆贼”混为一体,自是荒诞不经;从黑的人和眉间尺这面看,与自己的死敌共享祭拜,也是透着滑稽。这双重的荒谬,使复仇者与被复仇者同时陷入了尴尬,也使复仇自身的价值变得可疑。于是,原先的崇高感、悲壮感此时全化作了一声笑,却不知该笑谁:连读者也一起落入困境。

  这样,仿佛出现了两个调子:悲壮的与嘲讽的,崇高的与荒谬的。这时人们才发现,后者早已存在,至少作为一种时隐时现的不和谐的旋律存在于悲壮而崇高的复仇之歌里——前述无论是黑的人还是眉间尺唱的“奇怪的歌”里庄谐杂糅所形成的内在的紧张其实是一个象征和暗示。于是,一段曾被我们忽视的描写引起了注意:小说第二节,当眉间尺“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外”,走上复仇之路时,他却意外地遇到了障碍——

  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这是我们从鲁迅作品中早已熟知的“看客”:眉间尺遇到“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了。而且很快就陷入其中:gān瘪脸的少年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压坏了贵重的丹田,“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gān瘪少年的。眉间尺遇到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而且,如果不是黑的人及时出来解围,眉间尺的复仇差点儿要败坏在这看客的纠缠之中。看来,这些看客并不是偶然地出现在复仇者(黑的人、眉间尺)与被复仇者(国王)之间的。

  在小说的最后,当复仇者与被复仇者同归于尽时,他们(永远是复数存在)终于作为主角出场。不知是否有意的嘲弄,神圣的“复仇”最后变成了“大出丧”。而群众(我们还记得鲁迅说他们“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则把这“大出丧”变成“狂欢节”:“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一起“奔来”,“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名说“瞻仰”,实为看“热闹”。当“三个头”装在灵车里,在万头攒动中,招摇过市时,复仇的悲剧(喜剧?)就达到了顶点:当年魏连殳尚可以“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而现在,黑的人与眉间尺不但身首异处(眉间尺的骨肉早已为láng咀嚼,“血痕也顷刻舔尽”),连仅余的头颅也要与敌人的头并置,被公开展览,成为众人的谈资、笑料,连魏连殳似的自我嘲笑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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