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从这些文字的背后,看到那个站在孩子们中间,以欣赏的眼光默默地观察小兔子,小小兔子,还有这些孩子的鲁迅吗?你能感觉到此时此刻的鲁迅内心的温暖与柔和吗?
可以说,一触及这些幼雏,鲁迅的笔端就会流泻出无尽的柔情与暖意。——我们不妨再看看其他作品。
这是《鸭的喜剧》:“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huáng,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但小说里同时出现了“沙漠”的意象,以及高喊“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的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因此,小说的最后一句是:“现在又从夏末jiāo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这最后一笔,给你什么感觉?
还有《狗·猫·鼠》里关于“隐鼠”的童年记忆:它“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舐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不经意间又流露出一丝怅惘之情……
于是,你在柔和中读出了冷峻,在chūn的温暖里感到了秋意。——但我们却由此而开始感悟鲁迅内心世界的复杂和丰富:有人说,鲁迅的深情与柔和是隐藏在荒凉的硬壳下的;这“深情、柔和”与“荒凉”是互为表里,又相互渗透的。
这样,在“兔”的故事里,又出现了“猫”:“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不仅看,而且真的下毒手,将两个兔子活活地吃了!
这确是惊心动魄的一笔。——这是鲁迅式的“无辜的生命被吞噬”的主题的突然闪现。
但生活照样进行:幸存的七个很小的兔在善良的人们的jīng心照料下,终于长大,“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曾经有过的灾难被忘却了。
这或许是鲁迅更为悲凉的。
但鲁迅却没有、也不能遗忘。——多年以后,鲁迅还在《记念刘和珍君》里这样写道:“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他的写作正是对遗忘的拒绝。
于是,就有了这一段鲁迅式的文字——
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按,指会馆里的仆人)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
这是《兔和猫》这篇小说最具震撼力之处。我们说这是鲁迅式的文字,是因为对小动物表示爱怜之情的文字所见多多,但这样提到“生命”的高度,特别是这样反身于己,痛苦地自责,却是绝少见到的。
“(造物主)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了”,鲁迅这沉重的叹息;“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鲁迅的一再追问,不仅显示了“生命”在他思想中非同一般的分量与地位,更是向每一个人,首先是他自己,也包括我们每一个读者的人性、良知的拷问。我曾经这样写下我的反省:“每次读到这段文字,总要受到一种灵魂的冲击,以至于流泪。不只是感动,更是痛苦的自责。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感情世界太为日常生活的琐细的烦恼所纠缠左右,显得过分的敏感,而沉湎于鲁迅所说的个人‘有限哀愁’里;与此同时,却是人类同情心的减弱,对人世间人(不要说生物界)的普遍痛苦的麻木,这是一种jīng神世界平庸化的倾向”,我为之感到羞愧(见《心灵的探寻》第十二章)。——同学,你也听到、注意到那“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那生命的挣扎之声了吗?
小说结尾是意味深长的:“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的一瓶氰酸钾。”——这里出现的是典型的鲁迅式的“复仇”主题。这对于鲁迅是顺理成章的。我们将在下文再作分析。
二
同学们大概已经意识到,这篇《兔和猫》,看似简单,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但我们却从中触摸到鲁迅思想、情感与文学的某些重要方面。
如前所说,“生命”正是鲁迅的一个基本概念;有的研究者认为鲁迅的哲学就是一种“生命哲学”。对生命的关爱,确实是鲁迅思想的一个亮点,一个底色。
这是一个博大的感情世界。这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首先,鲁迅的“生命”是一个“大生命”的概念。它不仅超越了自我生命的狭窄范围,甚至超越了国家、民族、人类的范围,升华到了自我心灵与宇宙万物(生物、非生物)的契合——这在我们刚读过的《兔和猫》、《鸭的喜剧》里有最鲜明的描述。另一方面,他所提倡并身体力行的“生命之爱”是一种“推己而及人(和万物),推人(和万物)而及己”的博爱。鲁迅说,“博大的诗人”是必定“感得全人间世,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jīng神”〔2〕,所有的(人世间的、宇宙万物的)生命,他们的欢乐与痛苦,都与自己息息相关;鲁迅还引述爱罗先珂的话,qiáng调“看见别个捉去被杀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杀更苦恼”〔3〕。他为自己对同是生命的苍蝇的挣扎声,竟然听而不闻,“无所容心于其间”,而痛苦地自责,就是因为从自己对其他生命存在及其死亡的麻木中,感到了自身基本感应力与同情心的丧失,从而产生了自我生命的危机感——我还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