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这正是最彻底的拒绝与反抗:对一切既有的、被垄断的、欺骗性的身份话语与价值话语(及其背后的语言秩序与社会秩序)的拒绝与反抗,这同样也是“无”的选择;而且依然是孤身一人的独自承担。——对于以话语作为自己基本存在方式的知识分子,这样的拒绝与反抗,是具有根本性与特殊的严重性的。
《墓碣文》。
我们先来看墓碑上的文字——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请注意这里面前后两组概念:“浩歌狂热”、“天上”、“一切”、“希望”,这都是社会中绝大多数人常规思维下的现实经验与逻辑,或者说是《影的告别》中“你”(人之“形”)的感受,但却是虚假的。而鲁迅却是用另外的眼睛,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第三只眼睛”来看,于是,他看见的、感受到的是“寒”、“深渊”、“无所有”、“无所希望”,这显然是对前者——既有的、常规的、大多数人的经验与逻辑的拒绝和反叛,但却是更为真实的。“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一命题则表明,惟有抛弃了既“有”的虚假的经验与逻辑,达到“无”,才能“得救”。
但这样的自异于常规社会的“战士”就必然是孤独的:“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这又是一个反归:对现有的一切经验、逻辑和秩序的怀疑、拒绝、反叛,都指向对自身的怀疑、拒绝与反叛,即所谓“自啮其身”,也就是前面我们说过的“彻底掏空”,达到彻底的“空虚”与“无”。然后才能进入对“本味”的追寻,即所谓“抉心自食,欲求本味”,也就是从人的存在的起点上追寻那些尚未被现有经验、逻辑和秩序所侵蚀的本真状态。
但是,“本味何能知?”“本味又何由知?”这种本真状态是既不能、也无由知的。这就把自我怀疑jīng神发挥到极致。“答我。否则,离开!……”,面对这永恒的问题,永远求不到的“本味”,人只有“疾走”离开了。
《颓败线的颤动》。
这也许是《野草》中最震撼人心的篇章。这位老女人的遭遇所象征、展示的是jīng神界战士与他所生活的世界——现实人间的真实关系:带着极大的屈rǔ,竭诚奉献了一切,却被为之牺牲的年轻一代(甚至是天真的孩子),以至整个社会无情地抛弃和放逐。这样的命运对于鲁迅是具有格外严重的意义的,本身即构成了对他“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年轻人“到光明地方去”的历史选择的质疑。由此引起的情感反应与选择才是真正具有震撼力的——
她冷静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来了。她开开板门,迈步在深夜中走出,遗弃了背后一切的冷骂和毒笑。
这里有一个转换:原来是被社会遗弃,现在是自己将社会遗弃与拒绝。
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rǔ,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shòu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这里所反映的“战士”与现实世界的感情关系是极其复杂的:作为被遗弃的异端,当然要和这个社会“决绝”,并充满“复仇”、“歼除”与“咒诅”的欲念;但他又不能割断一切情感联系,仍然摆脱不了“眷念”、“爱抚”、“养育”、“祝福”之情。在这矛盾的纠缠的情感的背后,是他更为矛盾、尴尬的处境:不仅社会遗弃了他,他自己也拒绝了社会,在这个意义上,他已经“不在”这个社会体系之中,他不能、也不愿用这套体系中的任何语言来表达自己;但事实上他又生活“在”这社会之中,无论在社会关系上,还是在情感关系上都与这个社会纠缠在一起,如果他一开口,就有可能仍然落入社会既有的经验、逻辑与言语中,这样就无法摆脱无以言说的困惑,从而陷入了“失语”状态。“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shòu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这又是一个非常深刻的也是很带悲剧性的“无”的选择:不能(也拒绝)用现实人间社会的言语表达自己,而只能用“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一个真正独立的批判的知识分子,他的真正的声音是在沉默无言中呈现的。所谓“非人间的,所以无词的言语”,指的是尚未受到人间经验、逻辑所侵蚀过的言语,只能在没有被异化的“非人间”找到它的存在。因此——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bào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she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这是极其jīng彩的一个段落,它提供了一个非常的境界:拒绝了“人间”的一切,回到了“非人间”,这“沉默尽绝”的“无边的荒野”,其实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鲁迅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更具真实,就像《影的告别》中的“影”,在无边的黑暗中,拥有了无限的丰富,无限的阔大,无限的自由。这一段文字,在我个人看来,是最具有鲁迅特色的文字;而且坦白地说,在鲁迅所有的文字中,这是最让我动心动容的。
最后,我们一起来读《过客》。这一篇可以说是鲁迅对自己的生命哲学的一个归结。
我们是这样遭遇“过客”的——
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qiáng,眼光yīn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这是典型的在旷野中匆匆而过的“过客”,我们自然地想起鲁迅本人的形象,“过客”也是鲁迅作品中“黑色人”家族的一个成员。我们甚至可以说,“过客”就是鲁迅的自我命名。他从出现时,就一直在往前走,他遇见老人,老人向他问了三个问题,他都给予了否定性的回答——
“你是怎么称呼的。”——“我不知道”。
“你是从那里来的呢?”——“我不知道”。
“你到那里去么?”——“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