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科学与美艺(文学与艺术)”、“知识与道德”的关系
在许多人的眼里,科学与道德、宗教、文学、艺术,都是截然对立,不能相容的。因此,有人“谓人之最可贵者,无逾于道德上之义务与宗教上的希望,苟致力于科学,斯谬用其所能”——这是以道德、宗教来贬低、否定科学。也有人认为,“知识的事业,当与道德分者”——这又是鼓chuī与道德无关的所谓“纯科学”。貌似两个极端,本质却一:都是把科学与道德、宗教、文学、艺术看做是非此即彼的东西。而鲁迅正是要qiáng调“盖无间教宗学术美艺文章,均人间蔓衍(发展)之要旨,定其孰要,今兹未能”。而鲁迅在同时期所写的《破恶声论》里,更是qiáng调了作为人类jīng神现象的科学、宗教、文学、艺术彼此的相通。在本文中,鲁迅则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
盖科学发见(现),常受超科学之力。
他引述阑喀(通译兰克)、赫胥黎等学者的话,qiáng调“真知识”的获得,常来自“非科学的理想”,而发现则“本于圣觉”(灵感)。“故科学者,必常恬淡,常逊让,有理想,有圣觉,一切无有,而能贻业绩于后世者,未之有闻”。这里,鲁迅就从科学发展的历史中,发现了“科学”与“非科学(道德、人格jīng神的力量)”,“理性”与“非理性(圣觉灵感)之间的相通,而且在他看来,要探讨科学发现的“深因”,是不能不考虑后者对前者的渗透与促进的。
三关于科学研究的方法问题
鲁迅在本文中对在西方科学史上很有影响的培庚(通译培根)的归纳法与特嘉尔(通译笛卡尔)的演绎法进行了具体的讨论。在鲁迅看来,这是人的两种思维方式,是探讨自然现象的两种方法:“初由经验而入公论,次更由公论而入新经验”,“盖私欲揣事业者,成以手,亦赖乎心也”。科学研究当然要重视“实历(实践经验)”,但“悬拟(假设)”也“有大功于科学”。而无数科学史的事实都证明,归纳法与演绎法是应该而且也可以相互补充与统一的:“二术俱用,真理始昭,而科学之有今日,亦实以有会二术而为之者故。”
四关于科学的作用与价值
鲁迅是从两个视角来讨论这一问题的。首先仍然是民族的角度,即讨论“科学与爱国”的问题。他以1789年法国大革命为例,当全欧洲都来围攻,法国面临着严重的民族危机时,“振作其国人者何人?震怖其外敌者又何人?曰,科学也。其时学者,无不尽其心力,竭其智能,见兵士不足,则补以发明,武具不足,则补以发明,当防守之际,即知有科学者在,而后之战胜必矣”。其次,从人性的角度看,科学作为人类的jīng神现象,真正的科学家“仅以知真理为唯一之仪的(目的)”,“扩脑海之波澜”,“因举其身心时力,日探自然之大法”,它是能显示人的一种jīng神力量的。鲁迅由此而得出一个重要结论——
科学者,神圣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动。时泰(生活安定的时代),则为人性之光;时危(动乱危难的时代),则由其灵感,生整理者如加尔诺(通译卡尔诺,法国数学家、政治家,为能整顿时局的人物),生qiáng者qiáng于拿坡仑之战将云。
在鲁迅看来,这样的科学观,才是真正寻到了“本”:“本根之要,dòng然可知。”
五关于科学的危机的思考
这又是一个鲁迅式的命题。鲁迅以其特有的怀疑jīng神,从正面看到可能被遮盖的负面,及时发出警告:如果“社会入于偏,日趋而之一极,jīng神渐失,则破灭亦随之”——
盖使举世惟知识之崇,人生必大归于枯寂,如是既久,则美上之感情漓,明敏之思想失,所谓科学,亦同趣于无有矣。
可以看出,这是鲁迅在《文化偏至论》里对西方工业文明的基本理念进行反思的继续,这里的对象是“科学”。在写于同时期的《破恶声论》里,也有类似的思考:如将科学理性绝对化,“欲以科学为宗教”,“别立理性之神祠”,那就会导致人的jīng神的桎梏,并危及科学自身的存在。〔9〕鲁迅追求的仍是人性的全面、健康的自由发展;因此,把全文的论述最后归结为一点——
故人群所当希冀要求者,不惟奈端(通译牛顿)已也,亦希诗人如狭斯丕尔(通译莎士比亚);不惟波尔(通译波义耳),亦希画师如洛菲罗(通译拉斐尔);既有康德,亦必有乐人如培得诃芬(通译贝多芬);既有达尔文,亦必有文人如嘉来勒(通译卡莱尔)。凡此者,皆所以致人性于全,不使之偏倚,因以见今日之文明者也。
这样,鲁迅就把他对科学的理解最后归结为人的jīng神问题,把全文一再qiáng调的科学与文学艺术、宗教道德,理性与非理性的互补、jiāo融也归结为“人性之全”,也就是说,他的思考最终还是归结为“立人”这一中心思想。
三
最后,我们来读《摩罗诗力说》。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篇文学论文,集中了鲁迅早期的文学观;但却不是我们这次阅读的重点,这里只讨论一个问题:鲁迅对“jīng神界战士”的呼唤。
我们在讨论《文化偏至论》时曾经提到,鲁迅“立人”以“立国”的理想里,有一个关键环节:要有一批先驱者,他们首先觉悟,争取自我jīng神的自由发展;然后,通过自己的启蒙工作,唤起“国人之自觉”。这样的先驱者就是《摩罗诗力说》里所说的“jīng神界的战士”。在鲁迅看来,这样的自觉追求个体jīng神自由的jīng神界战士是难以从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产生的,因此,他在《摩罗诗力说》一开始(第三段)即宣称:“今且置古事不道,别求新声于异邦。”他所引来的是以拜伦、雪莱、普希金、密茨凯微支、裴多菲等为代表的làng漫主义的“摩罗诗人”。鲁迅做了这样一个界说——
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
这里十分清楚地概括了jīng神界战士的三大jīng神特征。
首先是“立意在反抗”,这是主要的、最基本的。所谓“摩罗诗人”中的“摩罗”,无论是佛教中的天魔,还是《圣经》中的撒但,与正统秩序有一种天然的对立,“撒但”一词希伯来文原意就是“仇敌”。那么,jīng神界战士反抗的是什么呢?鲁迅也有一个概括,叫做“争天拒俗”。先说“争天”,鲁迅说撒但都是“抗天帝,言人所不能言”的;“恶魔者,说真理者也”,“为独立自由人道(而奋斗)”者也,他们与人间(以至神界)的统治者、压迫者的对抗,是必然的。值得注意的是,鲁迅qiáng调这些具有摩罗天性的jīng神界战士,都是“尊侠尚义,扶弱者而平不平”的,他们“自尊而怜人之为奴”,“遇敌无所宽假,而于累囚之苦,有同情焉”,“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明确这一点十分重要,有助于我们对鲁迅所呼唤的jīng神界战士的理解;作为反抗的qiáng者,他们与尼采的“超人”确有相通之处;但对弱者的同情又使他们与尼采的“超人”划清了界限:如鲁迅所说,“尼 欲自qiáng,而并颂qiáng者;此则亦欲自qiáng,而力抗qiáng者”。另一面,jīng神界战士又是“拒俗”的。在《文化偏至论》里,鲁迅已经谈到了反抗“众数(众庶)”对个体jīng神自由的压制;这可以说是鲁迅的一个基本观点,以后在“五四”时期,鲁迅还谈到所谓“社会公意”就是“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10〕如我们在第三讲里所说,“看客”(他们总是社会的多数)也是这样的“杀人团”;直到20世纪30年代,鲁迅也还在呼吁对多数民众中的“风俗习惯”的改造,否则“无论怎样的改革,都将为习惯的岩石所压碎”。〔11〕因此,jīng神界战士必然为坚守真理而“不恤与人群敌”,并“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与dàng涤”。尽管这样做,有可能成为“公敌”,但对于jīng神界战士,“瞻前顾后”是他们“素所不知”的;他们总是那样的“jīng神郁勃,莫可制抑”;即使“力战而毙,亦必自救其jīng神”:他们是“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永远的反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