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这一个阳光闪耀的正午气球飞过天空
“林筱,你看,那个红艳艳的东西是什么?好像要飞到太阳里面去了,真漂亮呀!”
“你小子走路就走路,冲天上乱看什么?”
林筱皱皱眉,手指并拢在额头搭个凉棚顺着身边大惊小怪的近视眼的视线看去。
正午的阳光的确很刺眼。北方的干燥更让那个白晃晃的火球燃烧得分外嚣张。林筱眯缝着眼,努力不让那灼人的光线射进眼睛里,却仍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隐隐腾起一些五彩斑斓的光晕,跳起乱七八糟的舞来。
不过真的有一个红色的东西,还一跳一跳的。
“靠,不就是个气球。你拼死拼活不戴你那700度的酒瓶底眼镜原来就为了这点朦胧美呀?”
那真的是一个气球。虽然已经飞得很高,可依稀仍能辨认出它椭圆的轮廓来。小小的一点晃晃悠悠地向太阳靠近,在大团大团的浮云背景中,红得很鲜活。
“哦……是气球呀……怎么会这么好看呢!”身边的近视眼啧啧称赞着,一脸神往。接下来,他说出了更加戏剧性的话。
“我们也买一堆气球来放吧!”
本已经大踏步继续前进的林筱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一旁静候的垃圾箱上面。
“徐木同学,您老人家今年也十八高龄了吧,不觉这话说得矫情,也不觉这很丢你哥们我的脸啊。”
林筱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两个彪形大汉站在大马路中间一脸娇羞地往空中猛抛气球的景象。第二时间他感觉到从倒数第三根肋骨处冒出一股浓度不小的寒气。当然,这个情景是经过林筱想象力加工处理过的,事实上尽管他和徐木两个都已经发育很健全,个头也挺傲人,身上也不乏肌肉,远看起来却仍然只是两个略显单薄的大孩子罢了。而且,他们也不在马路上,而是正穿过人头涌动的中心广场。即便如此,想到自己将要一脸童真手执一大把气球杵在随时会碰到熟人的大广场里玩放飞,他还是在第三时间起了逃跑的**。
因为只要是徐木想做的事情,一般都会最终实现,而且他从来不会放过现成的陪葬品。
果然,在林筱踮起脚尖开始撤退第一步的时候,身边的徐木一脸悲戚地使出杀手锏:
“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我们曾经的纯真就是这样消失不见,钢筋水泥丛林就是这样埋葬了我们的童心……”
“停!老大我怕了你了求您就别念经了我奉陪就是了好吧~”
林筱象从前的一百三十二次一样悻悻然落败,他并不怕徐木的这一会儿朗诵,但他知道今天若是不从,今后的一个星期之内徐木能够念叨到令他生不如死。在从小学开始和徐木斗智斗勇的这十年里,从小屡战屡败苦大仇深的林筱终于透彻得领悟到一个道理:徐木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绝对是那唐姓和尚师傅的N代单传弟子!
一个小时后当他们两个一人握着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像两尊门神一样伫立在广场西门的时候林筱想,要成长为徐木这样有个性的男人真不容易。几百年也就出一个啊。
这个从年龄来讲分明已经是个成年男子的人,却能在心理上言行上完全表现出一个纯真儿童的样子。更可怕的是别人若是这样定会被骂老装纯情或者人妖。可徐木这样,却没有人能感到一丝矫饰或别扭——因为他生来便唇红齿白,面目清秀,一副娃娃脸。他的眸子总是纯净不掺一丝杂质。他是具有纯真的潜质和资本的。
这也是为何虽然两人年纪相仿,林筱仍是习惯把他看做是一个小孩子的原因。当然,也因为林筱认为像他这种俊酷有型的男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是很史瓦辛格的。所以对待徐木这种弱小生物,就要用一种居高临下迫不得已才勉强屈就的态度。
第一个飞上天空的气球是透明无色的。当它从林筱的手中腾空而起时他的心中不可思议得涌起一股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温情。气球在跃至一定高度后速度减缓下来,气球屁股一扭一扭的,随着风向悠游。林筱竟看得痴了,一愣神,手一松,那花花绿绿的十几个气球纷纷趁机逃逸,群魔乱舞。
那些个跳动的色块在林筱的眼前悠然地晃动着,旁边是徐木被太阳映得红彤彤的脸,透明而张扬的笑容。背景是绵软的云彩,灼热的太阳,慵懒的天。他只感到胸中似有一些细如毛发的东西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撩拨着。一时间,他竟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
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史瓦辛格了。
其二 朵朵葵花向太阳
“林筱——你小子——不想迟到吧——”
在这声每天例行的召唤把林筱惊醒之前他正沉醉在一个翻身农奴林筱把歌唱痛殴地主老财徐扒皮的梦里不能自拔。当他一嘴哈喇子坐起身来终于面对现实的时候终于悲哀地意识到:梦的确是反的。
林筱一直认为他是老大,因为他觉得只有他这种俊酷有型的男人才更有老大的风范。
可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总是准时毁灭在徐木完全不顾忌他面子的这每天的晨喊中。于是大院的居民们很早就熟知了林筱的威名——迟到天王。
不知谁说过人都是有两面性的。林筱趴在阳台上看戴着太阳镜歪歪斜斜跨在单车上趾高气扬双手抱胸俨然黑社会老大样子的徐木暗想这人好像昨天还天真无邪得拉着我放气球呢。完了这社会真他妈的,世风日下,咸鱼翻身比我穿衣服都快。暗自恨恨想着,洗漱的速度却没有因此减缓。
十五分钟后两个背同样黑书包的男孩子蹬着单车从大院里飙出去了。
只要没出学校门,就要朵朵葵花向太阳。
这是林筱总结出来的一句名言。他认为很经典。尤其是课堂上环顾四方看到一双双晶亮亮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聚精会神万众一心地望向讲台上激情洋溢的老师时,他认为如果他是老师,一定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多好的同学们哪,多好的小葵花们哪,大家一起向着太阳的方向,大家争做祖国栋梁为建设四化贡献力量。
当然这个场景也是经过林筱想象力加工处理过的。林筱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同学,这一点我们从他课堂上时而时而就沉浸在臆想中的表情就可以推断出来。事实上,这个场景不但过滤掉了一些就着课本啃面包的同学,一些练就了睁眼睡觉这种不可思议的技能的同学,一些抬头苦思冥想低头写信忙的同学,还过滤掉了一些蒸发的同学——通俗说也就是逃课的同学。
林筱神游完毕以后发现徐木又不见了。
徐木同学是如何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从课堂上消失这一点后来成为一个千古之谜。有许多致力于不留痕迹逃课这一事业的同学甚至采用了跟踪调查这一原始手段想要揭开这个谜。而结果是每个跟踪的同学总是在做好一切跟踪准备工作后发现——徐木已经消失了。
徐木的行踪之诡秘令他后来拥有了一个绰号——逃课之神。
林筱脑袋发痛得想,徐木这小子每天早晨准时起床跑我家阳台下呼号显得对学校的新一天充满向往,可到了学校又总在课堂上人间蒸发,可见他不但不是一般人类,而且不是正常人类。
但他知道徐木在哪里。
每一幢楼都是有天台的,只是根据楼的规模大小天台的大小也有所区别。
林筱学校的主教学楼拥有一个绝对开阔的非常适合吹风非常适合藏匿的天台。
林筱鬼鬼祟祟爬上天台以后径直向心中熟知的一个角落走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蜷缩着的瘦削的影子。
像徐木这种儿童相的男人却总是用黑色裹住自己是林筱很不能忍受的一件事情。因为他认为没有一个人比他自己更适合黑色了。
今天的徐木居然很难得没有说类似林筱啊我们在这里飞纸飞机吧林筱啊你在这儿摆个思想者的造型让我画一下吧之类之类令林筱喷饭的话。他出人意料的安静。
林筱皱皱眉说徐木啊你可别给我装死啊,你这样我觉得你好像在酝酿什么我更有压迫感啊。
那个放气球的孩子转过脸来。
林筱差点跳起来。
我们要理解林筱同学。因为无论是谁看到一张娃娃脸嘴里叼着一支香烟都会在瞬间产生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你小子原来躲这儿抽烟啊!”
林筱大声叫嚷起来。
娃娃脸上满是不屑。
“真当自己是五好少年啦。”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白沙递到林筱手上。
林筱僵直着没有动。他并不是那种觉得高中生抽烟是多么叛逆多么颓废多么惊心动魄多么违反中学生行为规范的事情。因为他也是一杆老烟枪了。
令他觉得惊奇和迷惑得是徐木。
他清楚的记得徐木曾经说香烟是这个世界上最毒害男人的东西,因为吸烟过多不但黄牙还会口臭——那怎么去吻女朋友?徐木在林筱眼里一直都只是个想法单纯的孩子。林筱甚至觉得他应该是永远生活在一个洁净无菌的环境之中。至少在他们一起成长的这十年里,这个人一直是他所了解和熟知的。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徐木性格中的两个面越来越分化开来。他原本清晰如一块光洁的玻璃,现在却渐渐蒙上了一层雾,令林筱捉摸不透起来。
林筱木木地取出一支烟,在身上搜索着打火机。
这时徐木凑过来,拽住林筱的衣领一把拉过他,瘦长的手指捉住他唇间的烟,直接凑在自己唇间燃着的烟头上面。
林筱在这一瞬间有一丝恍惚。有一股好像海潮的湿润气息迎面而来,一时间他觉得好像很舒服,就像那天放气球时候的感觉,身体变得绵软无力。
正当他陶醉其中的时候,那股湿润的气息突然消失不见。干燥带着热气的风重又吹在他脸上。
林筱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烟头腾起的一股青烟。徐木已然又依在围栏上吞云吐雾起来。
林筱夹着烟,莫名其妙得有些怅然若失。这一刻他突然深深怀念起刚才那令他飘飘欲仙的感觉来。
其三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林筱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冰山上的来客。这是他的一个秘密。毕竟,像他这样俊酷有型的男人居然喜欢这么一部老土的反映解放军战士和恶势力斗智斗勇维护了组织也维护了自己无产阶级革命爱情的爱国主义教育片无疑是一件很损坏形象的事情。
可是每次电影频道放这部老片子的时候他总是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漫不经心的踱步过去看完全片。
寒风呼啸,大雪封山。冰山上神秘的来客。披着黑纱的女人踏着皑皑白雪去探望她思念的**。即使开始只是欺骗,林筱却仍然认为那个场景是十分浪漫的。
一曲悠扬的老歌,串起的是儿时的思念。暗涌的情感如老歌一样含蓄婉转。
林筱觉得那个年青的解放军战士十分英俊。虽然他如同大多革命老片中的正面人物一样眉毛浓得离奇。但有着坚毅的脸,深邃的眼神。林筱一直觉得那个年代的人和物都具有一种难以名说的魅力。
林筱的这个秘密只有一个人知道。
这个人当然是徐木。
这并不是林筱亲口告诉他的。徐木是个目光敏锐的人,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林筱的那些小动作,林筱的一点点情感流露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结果自然是林筱被很不给面子地嘲笑了一顿。那是林筱和徐木刚上高三的时候。
从那个时候起徐木身上就已经开始初显性格分裂的端倪了。他可以头一天还拉着林筱做出城乡同学手拉手心连心帮助农村贫困同学这种充满爱心的可爱事情,第二天晚上就出现在全城名声最臭的PUB里**声色。而每次怒气冲冲的林筱找到那里去把蹦迪蹦得快虚脱的他拖出来,他又总是瞬间恢复儿童纯真而无辜的眼神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跳跳舞。
还有一次林筱甚至在家附近的垃圾堆撞见了他。他躺在那里表情痴呆胡话连篇烂醉如泥。
林筱在把他拖回家清洗干净后毫不犹豫地破口大骂。
林筱觉得自己最男人最史瓦辛格的时刻就是非常严厉地训斥毫无还口之力的徐木同学的时候。虽然每次都以林筱在徐木无辜眼神注视下哑口无言而告终。
林筱由此深切体会到了武学中的“以静制动”是怎么来的。
其实林筱一直没有告诉徐木,每当徐木自我放纵后一脸无辜时他除了无可奈何心中还有一些隐痛。身为青梅竹马的好友他明明知道徐木是不适合那种环境的,然而他却无法做些什么。他无法令徐木停止。更加可悲的是他甚至都不知道令徐木转变的源头在哪里。这使得他心中有一个瞬间总是会充塞着一种类似于失落甚至悲哀的情绪。
这对于林筱这种俊酷有型的男人实在是一种怪异难以解释的情绪。
林筱决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决定找徐木深谈一次。
在过去的十年中,虽然两人是很铁的哥们儿,但林筱对徐木的生活环境却知之甚少。大多时候,徐木是个相当独立内敛的人。他从没跟林筱提过有关自己家庭生活的丝毫。林筱也很识趣的没有去问。他知道徐木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不提,就说明没有提的必要。所以两人的交往中很少涉及到除了自身以外的其他问题。但林筱知道一个人是不会莫名其妙得变的。说徐木是千年不遇的人类变种怪胎这倒是可以作为一种解释。可是生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有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价值观和世界观指导的林筱,认为这种解释完全是扯淡。
有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价值观和世界观指导的林筱通过翻黄历分析八卦选定了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很凑巧的,那一天是林筱徐木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组织的主题为埋葬过去跨入新的地狱的迎接高考的最后一次春游。地点在郊区一座作为当地旅游胜地的山。
无论在哪里,山都是美的。因为它是富有生命力的鲜活的东西。一座只有草的小山丘都是很有韵致的。更何况林筱他们攀的这座山还覆盖着密密的松林。
在登山的过程中徐木同学的怪异性格又一次展现出来。他坚持不随着登山大部队走,而要另辟蹊径。林筱同学在徐木同学“我们这个时代就是缺乏一种挑战的激情……”经文刚开篇时就败下阵来哭丧着脸跟随行的同伴们赔了不是,被徐木拖走了。
林筱最后的想法是反正计划中也是要抽出个两人独处的时间的。到底计划不如变化。这个机会由徐木自己创造出来岂不是显得更自然。
两人绕了很大一个圈子,选定了一个相对压迫感小些的山头。
徐木表情坚毅地说林筱我们一定要在日落前爬上去,这样就可以在山顶看夕阳了。
林筱不用看他都知道他儿童情结又发作了。暗想代价大了些,不过还可以接受。
不想循规蹈矩的人首先总要吃些苦头的。背着十斤重背包的林筱在地势险怪的山间龇牙咧嘴地尾随徐木七拐八绕的时候决定自己以后一定要做一个规矩的好孩子,走别人走过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山这种东西,赏之容易攀之难。自然的鬼斧神工本就是不容践踏和肆意征服的。
但遇到徐木这种孩子,再牛的山也完了。
因为普天之下再找不出比徐木更执着的人了。
黄昏时分。两人终于成功登顶。
已经瘫成稀泥的林筱再不管自己的美好形象就地一躺,把四肢伸展到最长,像具死尸一样再不愿动一下。
徐木在他身边盘膝坐着,双手托着下巴,痴痴望着天际那一轮似血的残阳。
暖暖的桔色的光投射在他柔和清秀的侧脸上,他的嘴角调皮的扬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情景被林筱一不小心捕捉在视线里,心倏得微颤了一下。那种熟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感又再次席卷而来。那一刻他产生一个错觉,眼前的徐木似乎逐渐得缩小了,慢慢慢慢,回到了童年那个他所熟悉的仿佛应该永远存在于洁净无菌环境中的纯真的孩子。那一刻他真的很希望这个情景可以永远定格下来,希望时间可以凝固一会儿。就在这种非常诗意的时刻他听到徐木铿锵有力的声音:
“林筱,别跟个死狗一样趴在那儿,有没有点情调啊。”
错觉果然是错觉。
夕阳是美的,古人今人前前后后都赞誉过了。两个人一起赏夕阳自然也是美的。如果正巧这两个人是恋人的话就更美了。可是眼下一起赏夕阳的人并不是一对恋人,而是一对男人。
林筱坐在徐木身旁抓耳挠腮思考着他的话题该怎样开头。
他深知徐木这种孩子虽然绝对是个温和可靠的朋友,但如果话不投机,自己从这山头就地滚下去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这时候他脑中又浮现出瘫倒在PUB的徐木的样子,倒在垃圾堆烂醉如泥的徐木的样子,在天台上抽烟的徐木的样子。先前那种失落悲哀的感觉又再次蠢蠢欲动起来。这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拯救徐木更重要的事情了。于是他打定主意,向徐木凑了凑,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徐木,兄弟我有话跟你讲……”
徐木动也没动一下,好像还沉醉在眼前的美景里,只是嘴里含含糊糊应一声:
“什么事?”
林筱嘴唇动了动,刚打算开始他的长篇演讲,突然他呆住了。
徐木有一个怪癖,无论是再热的天气里他也不愿意穿T恤背心之类凉快的衣物,而宁愿穿长袖衣服。今天他穿得是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着,显得十分潇洒和清爽。
但林筱却惊讶得瞥见他衬衫下隐隐露出的一截锁骨上面爬着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那痕迹像一条蜿蜒的蚯蚓,在徐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丑陋而狰狞。
“怎么哑啦?”
徐木半天听不到声响,转过脸来看林筱又吃错什么药,却正对上他讶异的眼神。徐木顺着他的视线很快意识到他正在看什么。
他不自然得笑一下,伸手拉了下领口。他本来是想很自然得完成这个动作,只是他微微颤抖的手和僵硬的手势却反而使得这个动作显得很突兀。
两人都沉默了。
太阳已沉下它半边脸。山间有微微的风,在密密实实的松林中巧妙得穿行,针叶碰撞到针叶,互相摩擦着,簌簌得响。
徐木咬了咬嘴唇,松开了抓住领口的手,努力让表情很无谓。
“还是被你发现了。我爸打的。他下岗了,又更年期,情绪不好常有的事。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挺可怜的?又一个家庭不幸的孩子啊,就跟那些烂俗的小说情节一样,作者也太没创意了。你是不是还想安慰我鼓励我奋发图强渡过难关光明的明天在前方等待?”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平日里牢骚挺多狡辩的时候废话很多的林筱现在却安静得邪门。
林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尚未沉下去的落日的半个脑袋。他的世界里突然一片寂静,静得他可以听到自己的身体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缓缓响起来。他闭上眼,仔细得用心去聆听,发现那竟是一首歌的旋律。他情不自禁的,和着那曲调轻轻哼唱起来: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徐木微微一怔,林筱的这个举动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他呆呆得听了一会儿,忽然情不自禁和着林筱微微颤抖的嗓音轻声唱起来。然后,一点一点的,感到自己的心被沉甸甸的温暖完全充满。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红得像那 红得像那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在这空旷的山间,落日的眼前,两个有些沙哑的略显稚嫩的男声在萧萧的落木声中和呜咽的风中微弱然而清晰得响起。两个瘦长的身影紧紧偎依在夕阳的影子里,仿佛这一刻,便是永恒。
其四 暗涌
教室后面画在小黑板上的倒计时牌显示离高考还有52天了。班主任还怕压迫感不够,特意选择了触目惊心的白色。还觉得应该有血的教训,又给白镶上了一道血红的边。还觉得不足以引起同学们的警醒,又把那个52放大再写成爆炸式。
这种刻意的搭配在某些人眼中却造成一种滑稽的效果。比如每次林筱进教室的时候都觉得班里又在喜迎新春,再比如每次徐木进教室的时候都觉得幸运52移驾到他们教室来了。
事实上这两个人都是不把高考当一回事的人。林筱不把高考当一回事是因为他虽然课堂上经常神游成绩却还不赖。徐木不把高考当一回事的原因是,他根本就不关心。
日子像流水一样从指尖上指缝中流走。该来的还会来,该走的自会走。该属于你的一定跑不掉,不该属于你的,拼死拼活也抓不到。
林筱和徐木终于毕业了。
昔日喧闹的千姿百态的校园竟然就那么突然得静寂下来。真挚的应付的不舍的仓促的悲悲切切的心不在焉的抑或终于解脱的离别。然后就是各奔东西,人去楼空。
林筱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不是他恋恋不舍,而是在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班里一个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女同学突然拉他到校园一个僻静的角落,羞答答的跟他表白。
林筱一边正襟危坐说XX同学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们现在都要各奔前程距离和时间都不允许我们再顾忌儿女情长希望你一路顺风我一辈子都会记住有你这样一个默默喜欢我的女孩子这份纯真的感情将成为我中学时代最美好的回忆,一边心里得意非凡想我林筱不愧是俊酷有型的男人在这种最后的时刻都能发挥出个人魅力的余威简直优秀到一个境界了。
那个女孩子虽没能如愿,但显然也对林筱的演讲十分满意,轻轻说一句林筱同学真是谢谢你了也祝你一帆风顺,转身十分淑女得走了。大概心里还一直惦着林筱的目光就在背后追随,她走路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事实上林筱的注意力此时早已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了。
那个人就站在教学楼下面,仰着头,似乎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他就站在那里,有一片树叶落在他头上,他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雕像。
林筱看出他正看着的是他们班教室。他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
“徐木,你在这儿风化哪?”
徐木被他吓一跳,肩头一颤,轻轻惊呼一声。看到林筱的脸,他马上嗓门一粗:
“你小子倩女幽魂哪?”
林筱撇撇嘴,不以为然。
“我看你看我们教室看得魂都快出溜了赶紧过来营救你让你重返人间啊~”
徐木看他一眼,居然少有的没有还口。他忽然垂下头,悠悠地说:“真要走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林筱给噎了一下。他没想到逃课之神徐木居然对学校这么一往情深。
他大大咧咧咕哝一句:“怎么不说舍不得你兄弟我啊?”话一出口,他自个儿都给吓了一跳。这话也忒肉麻了些,不像他林筱的风格啊。
徐木一怔,细致的脸颊居然染上一层粉红。
林筱看得呆了。
而后徐木看着他,眼波流转,薄唇微启,含情脉脉地对他吐出四个字:
“做梦去吧!”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一样严重伤害了林筱幼小脆弱的心灵。
徐木不象是开玩笑的颇认真的口气却令他胸口涌起一股没来由的怒气。他突然一把捏住徐木的手腕,贴近他的脸凶狠地逼问:“老实说!你到底会不会想我?!”
徐木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呆住了。他挣扎着要抽出手臂,嘴里嚷嚷着:“你小子犯病啊你?!”
林筱却较真起来,越发象一只发怒的兽。他索性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捏住徐木的下颌,强硬得扳过他的脸,用命令的口气沉声道:“说,你会不会想我?”
徐木盯着他,眼神分外得倔强。他声音平静地说:“林筱,别闹了。”
回答他的却是一张紧紧压上来的温热的唇。
先是稍微犹豫的轻轻碰触,紧接着便无师自通得长驱直入继而按捺不住得疯狂吮吸搅动起来。
灼热的气息,紧贴的身体,汹涌的激情。整个世界在脑中天翻地覆。
林筱忽然把他狠狠一推,冷空气重新充斥在两人之间。
徐木怔怔得望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却见林筱一脸的茫然惊恐。
他突然一转身,向校门口狂奔而去。
林筱拼命得跑着,脚尖重重落在水泥地面带来的震动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引起一阵阵酥麻和阵痛。
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对上徐木的眼睛。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身后徐木的目光,刺得他脊背生生得疼。
其五 其实不想走
整个假期,林筱几乎都蜷在家里。母亲大人打着他都不愿出去。他没有去找徐木,徐木也没有来找他。
通知书收到了。贺喜的人一批又一批。林筱笑得天真烂漫无比真诚一个个感谢过去,心里却在偷偷得想:不知徐木怎么样了?
九月的最后一天,林筱正抱着一本武侠小说睡意朦胧直打哈欠,忽然听到电话铃响,然后母亲大人在客厅里用绝对女高音唱道:
“林筱!你电话——”
一种隐隐的预感涌上心头,心竟不可抑制得狂跳起来。
接过电话,那端却没有了动静。半晌,才响起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喂……林筱么?是我。”
林筱深吸一口气。脸颊突然有些发烫。
“嗯。徐木啊,这几天好么?”
那边忽然又没了声音。
好半天,才听徐木轻轻地说:
“林筱,我收到通知了,是江苏的学校。我爸妈决定把这边的房子卖掉,跟我一起到那边去。明天就走,晚上八点的车。”
林筱紧紧握着话筒,手微微得颤抖。沉默。
半晌,他淡淡地说:
“哦。那,明天我去送你啊。”
“嗯。那就这样,我挂了啊。”
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
林筱呆呆握着话筒,感到有什么东西西里哗啦碎裂开来。
第二天晚上,林筱很早就去了车站。坐在候车室里看行色匆匆的人们来来往往。
候车室里挤满了背着大包小包的学生。兴奋沮丧激动平静紧张骄傲嫉妒急切留恋,人间百态,只此一场。
林筱很快看见了拎着个大行李箱的徐木,身后跟着他憔悴的父母。
他走上前去,向徐木的父母问了好,又冲着徐木淡淡一笑,接过了他的行李。
徐木看他一眼,表情十分不自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火车进站了。
林筱帮徐木把笨重的箱子放上行李架。然后,他面对着他,满腹的伤感词句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他手足无措地站着,一时竟有些尴尬。
十年的岁月在这一刻即将终结。他们将要奔向各自的大学。然后,可能是永远的不得相见。
徐木望着林筱,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这时火车开动了。
已经固定的唇型,却在最后一刻变了形状,浓缩为两个字:
“保重。”
林筱怔了一下,也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狠狠咬了咬唇,转身向车门跑去。
许多年之后,林筱仍在想,当时徐木究竟想说什么?如果当时他真的说了,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放他走。
一个字的差距,几千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