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施集》一卷即此十年中所作,所云宛转沉痛的诗多在此中,殆哀而至于
伤矣。这是我们说他哀伤,若是从上头说来何尝不是怨怼,那么就情罪甚重
了。如卷三第一首《别故山》有云:
衰门自多故,怀壁究何人。
《出宗阳》云:
生逢击壤世,不得守耕桑。
《泊牛渚》云:生男愿有室,生女愿有家。
缅彼尧舜心,岂曰此念奢。
我亦忝蒸黎,何至成浮槎。
《欲暮》云:
岂有声名如郭解,自知肥白愧张苍。
《望见京城》云:
独有覆盆盆下客,无缘举目见青天。
《寄家书》云:
馀生不作大刀梦,到死难明破镜由。
但是最重要的还应该举出那第三首《登舟感怀》来,其词云:
山林食人有豺虎,江湖she影多含沙,
未闻十年不出户,咄嗟腐蠹成修蛇。
吾宗秉道十七世,雕虫奚足矜搜爬,
岂知道旁自得罪,城门殃火来无涯。
破巢自昔少完卵,焚林岂辨根与芽。
举族驱作北飞鸟,弃捐陇墓如浮苴,
日暮登舟别亲故,长风飒飒chuī芦花。
语音渐异故乡远,回头止见江天霞,
呜呼赋命合漂泊,磐砧变化成虚搓。
杀身只在南山豆,伏机顷刻铏坑瓜,
古今祸福非意料,文网何须说永嘉。
君不见,乌衣巷里屠沽宅,原是当时王谢家。
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二《秋前集》下批语有云:“特其自知
罪重谴轻,甘心窜滴,但有悲苦之音,而绝无怨怼君上之意,犹为可谅。”
今贞观诗怨甚矣,不但坚称冤枉,以杨恽自拟,还拿了秦始皇坑儒来比,岂
不是肆口诽谤乎。我取出《禁书总目》来一查,“我找着了”!《南堂诗抄》
的的确确收在里边。我很高兴我的眼力不差,假如去做一名检查官大可胜任
愉快也。
卷六有一篇诗题云,“乾隆戊午冬中三日,余马齿六十矣”,可以知道
方贞观是于康熙十八年己未,三十五岁隶旗籍,四十五岁放免,五十八岁被
徵博学鸿词,谢老病不赴。关于这件事有一首妙诗,题云:“部碟复至,备
见敦迫,终不能赴,再寄孙公”:
纁币与安车,吾闻其语矣,书传半真伪,窃恐未必尔。
今者符檄来,汹汹吏如鬼,幸不见执缚,几为敦迫死。
家无应门童,我病杖乃起,老妇惊踰垣,问祸来所以。
敢希稽古荣,奚至捕盗比,寄言谢故人,铭心佩知己。
世不乏应刘,樗栎何足齿,偃蹇负弓旅,免蹈虚声耻。
这里有意思的事,第一是博学鸿词敦迫的情形,大有锁拿沈石田的样子,其
次是方君仍旧的那样大不敬,他描写吏如鬼之汹汹,还说窃恐未必尔的古代
安车之类,真可以说幽默得很。卷一《乡大水》一篇未云:
官家积谷如山丘,立法本为苍生谋。
便宜行事汲都尉,流亡愧俸韦苏州,
古来书传半真伪,两人未识诚有否。
杀人不问挺刃政,屠伯何须在录囚。
这书传半真伪的话,可见早见用了,虽然是苏东坡恐本无扬雄的故典之转化,
却用得很有力量。同一篇中又有云:
小民赋命本饿殍,熟也不活奚灾伤。
这也比孟子的乐岁终身苦的话更说得辛辣,其区别盖因一是正言而一是逆
说,此正是幽默之力也。方君少年时盖颇有许行之徒的倾向,其《耕织词》
云:
贫女不上机,宫中皆草衣。农夫不耕田,侯王都饿死。
jī鸣向田间,采桑朝露新,望望红日高,照见晏眠人。
又《题古战场图》云:
岂不畏锋镝,将军骄欲行。威尊身命贱,法重生死轻。
力尽□偏狡,天寒虏益横。谁非人子骨,千载bào边城。
第五句第三字原缺,或者是胡字吧?即此诸诗可以见作者思想之一斑,在清
朝桐城派虽有名,不佞以为方氏之荣誉当不在苞而在贞观耳。
诗我都不大懂,上边所谈只是就诗中所有的意思,随意臧否,也不敢自
以为是,并不真是谈诗。或恐有朋友疑心我谈诗破例,顺便声明一句。
廿六年四月廿七日,在北平苦住庵记。
〔补记〕《南山堂自订诗》十卷,嘉业堂有新刻本,末有癸亥刘承gān跋,
中有云,自卷一至卷五为其裔孙渔川观察所藏弆,以畀余,惜已佚半,嗣留
心访求,竞获卷六至卷十,遂为完壁。渔川即吴永,然则我所得残书即是其
底本,但不知何以又流落在旧书摊头耳。近年又得全书一部,卷首有朱文长
方印曰,闽戴成芬芷农图籍,内容与刘刻本悉相同,唯原本有目录三十一页,
而刘刻略去,改为总目一页,未免少欠忠实。(民国癸未冬日编校时记)
□1937年
5月刊《逸经》30期,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东莱左氏博议
近来买到一部书,并不是什么珍本,也不是小品文集,乃是很普通很正
经,在我看来是极有意义的书。这只是四册《东莱左氏博议》,却是道光己
亥chūn钱唐瞿氏清吟阁重雕足本,向来坊刻只十二卷八十六篇,这里有百六十
篇,凡二十五卷。《东莱博议》在宋时为经生家揣摩之本,流行甚广,我们
小时候也还读过,作为做论的课本,今日重见,如与旧友相晤,亦是一种喜
悦,何况足本更觉得有意思,但是所谓有意义则别有在也。
《东莱左氏博议》虽然“四库书目”列在“经部chūn秋类二”,其实与经
学不相gān,正如东莱自序所说,乃是诸生课试之作也。瞿世瑛道光戊戌年跋
文云:
古之世无所谓时文者。自隋始以文辞试士,唐以诗赋,宋以论策,
时文之号于是起。而古者立言必务道其所心得,即言有醇有驳,无不本
于其中心之诚然,而不肯苟以衒世,文之意亦于是尽亡矣。盖所谓时文
者,至宋南渡后创制之经义,其法视诗赋论策为胜,故承用最久,而要
其所以名经义者,非诚欲说经,亦姑妄为说焉以取所求耳。故其为文不
必果得于经所以云之意,而又不肯自认以为不知,必率其私臆、凿空附
会,粉饰非者以为是,周内是者以为非,有司者亦不论其所知之在于此,
而始命以在《宇宙风》题作《谈〈东莱博议〉》。彼之所不知,于是微
言奥旨不能宿通素悉于经之内,而枝辞赘喻则可暂假猝辨于经之外,徒
恃所操之机熟,所积之理多,随所命而qiáng赴之,亦莫不斐然可观,以取
盈篇幅,以侥幸得当于有司之目。噫,不求得于心则立言之意亡,不求
通于经则说经之名戾,时文之蔽类然己。《东莱左氏博议》虽作于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