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光绪乙亥(一八七五)两刻本,《何典》作者是乾嘉时人,书至光绪戊
寅(一八七八)始出板,民国十五年又由刘半农先生重刊一次,并加校注,
虽然我所有的一册今已不见,但记得的人当甚不少也。
本来讲起这些东西,至少总得去回顾明季一下,或者从所谓李卓吾编的
《开卷一笑》谈起,但是材料还不易多找,所以这里只得以乾嘉之际为限。
这一类的书通行的有下列几种,今以刊行年代为序:
一、《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己未(一七九九)。
二、《更岂有此理》四卷,嘉庆庚申(一八○○)。
三、《常言道》四卷,嘉庆甲子(一八○四)。
四、《何典》十回,乾嘉时人作。
五、《皆大欢喜》四卷,道光辛巳(一八二一)。
六、《文章游戏》四集各八卷,初集嘉庆癸亥(一八○三),四集道光
辛巳(一八二一)出板。这里边以《文章游戏》为最有势力,流通最广,可
是成绩似乎也最差,这四集刊行的年月前后垂二十年,我想或者就可以代表
谐文兴衰的时代吧。《岂有此理》与《更岂有此理》二集,论内容要比《文
章游戏》更佳,很有几篇饶有文学的风味。《皆大欢喜》卷二《韵鹤轩杂著》
①《宇宙风》题作《中国的滑稽文学》。
下,有《跋岂有此理》云:
《岂有此理》者吾友周君所著,书一出即脍炙人口,周君殁,其家
恐以口过致冥责,遂毁其板,欲购而不可得矣。余于朱君案头见之,惜
其庄不胜谐,雅不化俗,务快一时之耳目,而无以取信于异日,然如《谐
富论》,《良心说》二作已为《常言道》一书所鼻祖,则知周君者固尚
留馀地,犹未穷形极相也。
又《跋梦生草堂纪略后》云:
“周子《梦生草堂纪略》述剑南褚钟平弱冠读《西厢记》感双文之事,
思而梦,梦而病,病而垂死。..”卷四《韵鹤轩笔谈》下,《觞佐》中有
云:
“周竹君著《人guī辨》一首,以guī为神灵之物,若寡廉鲜耻之辈,不宜
冒此美名,遂以乌guī为污闺之讹,究是臆说。”又云:
“《常言道》中以吴中俚语作对,如大妈霍落落,阿姨李菹菹,固属自
然,余因仿作数联,以资一笑。”查《岂有此理》卷二有《人guī辨》,卷三
有《梦生草堂纪略》,可知此书作者为周竹君,虽此外无可查考,但此类书
署名多极诙诡,今乃能知其姓名,亦已难得了。又据上文得略知《常言道》
与《岂有此理》的关系,鼻祖云云虽或未必十分确实,却亦事出有因,《谐
富》《良心》二文对于富翁极嬉笑怒骂之致,固与《常言道》之专讲小人国
独家村柴主钱士命的故事同一用意,第三回描写钱士命的住宅有云:
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顶狒轴,狒轴上面画的是一个狒狒,
其形与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写着大姆哈
落落,下联写着阿■俚沮沮。梁上悬着一个杜漆扁额,上书梦生草堂四
字。
这里梦生草堂的意思虽然不是一样,却正用得相同,似非偶然。下文叙梦生
草堂后的自室云:
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个扁额,题我在这庐四字,两边也挂着一副对
联,上联写着青石屎坑板,下联写着黑漆皮灯笼。
第十五回中则云后来对联换去,改为大话小结果,东事西出头二句,《觞佐》
所记俚语对百六联,这两副却都写在里头,《更岂有此理》卷三有俗语对,
共一百八十四联,这与做俗语诗的风气在当时大约都很盛,而且推广一步看
去,谐文亦即是这种集俗语体的散文,《常言道》与《何典》则是小说罢了。
这种文章的要素固然一半在于滑稽讽刺,一半却也重在天然凑泊,有行云流
水之妙,——这一句滥调用在这里却很新很切贴,因为这就是我从前为《莫
须有先生》作序时所说水与风的意思。《常言道》的西土痴人序有云:
“处世莫不随机应变,作事无非见景生情。”又云:
“别开生面,止将口头言随意攀谈,屏去陈言,只举眼前事出口乱道。
言之无罪,不过巷议街谈,闻者足戒,无不家喻户晓。虽属不可为训,亦复
聊以解嘲,所谓常言道俗情也云尔。”《何典》著者过路人自序云:
无中生有,萃来海外奇谈,忙里偷闲,架就空中楼阁。全凭插科打
诨,用不着子曰诗云,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须之乎者也。不过逢场作戏,
随口喷蛆,何妨见景生情,凭空捣鬼。一路顺手牵羊,恰似拾蒲鞋配对,
到处搜须捉虱,赛过挖迷露做饼。
这里意思说得很明白。《岂有此理》序后钤二印,一曰逢场作戏,一曰见景
生情。《更岂有此理》序云:
一时高兴,凑成枝枝节节之文,随意攀谈,做出荒荒唐唐之句。点
缀连篇俗语,尽是脱空,推敲几首歪诗,有何来历。付滥调于盲词,自
从盘古分天地,换汤头于小说,无非依样画壶卢。嚼字咬文,一相情愿,
插科打诨,半句不通。无头无脑,是赶白雀之文章,说去说来,有倒huáng
霉之意思。纵奇谈于海外,乱坠天花,献丑态于场中,现成笑话。既相
仍乎岂有此理之名,才宽责于更其不堪之处。亦曰逢场作戏,偶尔为之,
若云出口伤人,冤哉枉也。
他们都喜欢说逢场作戏云云,可见这是那一派的一种标语,很可注意。普通
像新旧官僚似的苟且敷衍,常称曰逢场作戏,盖谓有如戏子登台,做此官行
此礼,在后台里还是个滥戏子也。这里却并不同,此乃是诚实的一种游戏态
度,有如小孩的玩耍,忽然看见一个土堆,不免要爬了上去,有一根棒,忍
不住要拿起来挥舞一回,这是他的快乐的游戏,也即是他诚实的工作,其聚
jīng会神处迥出于职业的劳作之上,更何况职业的敷衍乎。这才是逢场作戏,
也可以说就是见景生情,文学上的游戏亦是如此。《常言道》第七回的回目
云:
化僧饱暖思行浴,卬诡饥寒起道心。
我们看了觉得忍俊不禁,想见作者落魄道人忽然记起这两句成语,正如小孩
见了土堆,爬山的心按捺不住了,便这么的来他一下子,“世之人见了以予
言为是,无非点头一笑,以予言为非,亦不过摇头一笑,”也就都不管了。
这样写法不能有什么好结构,在这一点真是还比不过同路的《何典》,但是
那见景生情的意思我们也可以了解,用成语喜双关并不是写文章必然的义
法,但偶见亦复可喜,如沙士比亚与兰姆何尝被人嫌憎,不过非其人尤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