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25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铭在器左,凡五字,行书,曰天下一美作。语与今所收大葵花镜相似,此美下独无

  人字。予于葵花镜已疑所识为歆羡彼美之词,矧以此之嫣然笑风,尤非樊素巧倩之口不足

  以当之,两相取证而义益显矣。

  这都说得很有风趣,虽然事实上有些不很对。第一,镜上的虎就只是一只老

  虎,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葵花实在乃是带花的桐叶,在日本是一种家族的徽

  章,俗称五三桐,因其花中五而左右各三也。第二,虎镜题字当读作“天下

  一佐渡守”,与“天下一出云守”正是一例,大葵花与桃花镜都是“天下一

  美作”,犹言美作守也。看刻本图上大葵花镜美下也并无人字,不知梁氏何

  以加入。《日本考古图录大成》第八辑《和镜》八十六图桐竹镜有铭云,“天

  下一青家次天正十六”,据广濑都巽解说云,天下一的款识盖起于此时,天

  正十六年(一五八八)即万历戊子,至天和二年(一六八二)即康熙王戌禁

  止,故此种有铭的镜当成于明末清初的约一百年中,所云赵宋时代亦不确实。

  香取秀真著《日本铸工史》卷一《关于镜师》文中有云:

  镜师虽说署名,当初也只是云天下一而已。天下一者本来并不限于镜师,凡是能面

  师(制造能乐假面的工人)、涂师(漆工),土风炉师、釜师诸工艺家也都通用,意思是

  说天下第一的匠人。《信长记》十三云,有镜工宗伯者,由村井长门守引见信长公,进呈

  手镜,镜背铸有天下一字样。公见之曰,去chūn有某镜工所献之镜背亦铭曰天下一,天下一

  者只有一人才行,今天下一乃有二人,则是不合理的事也。征诸遗品,只题作天下一的也

  可以知道是起于信长的时代。

  按织田信长专政在天正二至十年顷(一五七四至八二),即万历之初。文又

  云:

  镜上有记天下一佐渡,天下一但马,天下一出云,天下一美作,天下一若狭等者,

  这些都是受领任官的国名,并非在这些地方制成的出品,乃是作者的铭耳。同时又有增一

  守字作因幡守、伊贺守等者,也有再添一作字曰天下一伊贺守作。

  自佐渡以至伊贺都是日本的地名,佐渡守等则是官名,但在这里却只是“受

  领职”,非实缺而是头衔,殆犹陆放翁之渭南伯,不过更为渺小罢了。据《镜

  师名簿》所录,佐渡守出云守美作守(亦即美作)均属于江户前期,如上文

  所说天下一的名称本来只在那一时期流行也。看《镜谱》卷四模刻诸图,原

  画似本不甚jīng美,而梁君已甚为赞赏,如虎镜项下所记。又有关于山水松云

  镜的一节云:

  沿边一围,中作小景山水。斧劈石数叠,清泉绕其下,排缀松株,仅露梢顶,稍高

  一磴则古松夭矫,仿佛画院中刘松年法。绝顶一浮图突出云际,最后远峰反在其下。有桥

  横水,渡桥而右复有松石苔点,错落于云水相间中,钩抹细利,倘加以青翠,描以金碧,

  便居然一小李将军得意笔。画理家法两得其妙如此,当时必倩名手为之,或缩摹院本,不

  然工艺匠作之辈即略解八法,亦安能深知画意,为是工力双绝之小品宫扇耶。

  梁君两次所说的都是和镜之绘画的文样,与中国之偏重图案者不同,这的确

  是值得注意的一点。中国镜的文样似乎与瓦当走的是同一条路,而和镜则是

  与”镡(tsuba)相近。《藤花亭镜谱》是木刻的,图难免走样罢。近来新出

  的《小檀栾室镜影》六卷,所收共有三百八十三钮,又以打本上石,“披图

  无异于揽镜”,自然要好得多了,但是看了还是觉得失望。镜文多近于浮雕,

  墨拓不能恰好,石印亦欠jīng善,都是事实,也就罢了,最奇怪的是在这许多

  镜中竟无小品宫扇似的绘画。宣哲《镜影》序有云:

  “镜背所绘畸人列士,仙传梵经,凡衣冠什物均随时代地域异状,名花

  佳卉,美木秀竹,以至飞走潜跃,跂息蠕动之蕃衍,莫不皆有。”这所说不

  算全虚,不过镜文中所表示动植的种类实在很少,而且又大都是图案的,不

  能及和镜的丰富。我所有和镜图录只有广濑所编的一帙,价钱不及《镜影》

  的十六分之一,内容也只八十九图。却用珂罗板印,其中有四十九是照相,

  四十是拓本,都印得很清楚,真无异于看见原物。第六十图是镰仓初期的篱

  笆飞雀镜,作于南宋前半,据解说云:

  “下方有流水洗岩,右方置一竹笆,旁边茂生胡枝子狗尾巴草桔梗之属,

  瓦雀翻飞,蜘蛛结网,写出深秋的林泉风景,宛如看绘卷的一段。”又第六

  七图秋草长方镜亦镰仓时代作,上下方均图案的画胡枝子花叶,右出狗尾巴

  草二穗,左出桔梗花一,二雀翻飞空中,花下一蟋蟀又一胡蝶,栩栩如生。

  此幅用墨拓,故与中国相较愈看出不同来,觉得宣君的话似乎反是替人家说

  也。《镜影》的又一缺点是没有解说,宣序却云,“是编不系释文,不缀跋

  尾,一洗穿凿附会之习,其善二也”,未免太能辩了。就镜审视要比单凭拓

  本为可靠,奈何坐失此机会,若只列图样,了无解释,则是骨董店的绘图目

  录而已。考古大难,岂能保证一定不错,只要诚实的做去,正是败亦可喜。

  梁君非不穿凿附会,但我们不因此而菲薄他,而且还喜欢他肯说话有意思,

  虽然若以为释文胜于图形,遂取彼弃此,则又未免矫枉过直,大可不必耳。

  (廿五年七月廿四日,在北平)

  □1936年

  7月

  30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爪豆集》

  东京的书店*

  说到东京的书店第一想起的总是丸善(Maruzen)。他的本名是丸善株式

  会社,翻译出来该是丸善有限公司,与我们有关系的其实还只是书籍部这一

  部分。最初是个人开的店铺,名曰丸屋善七,不过这店我不曾见过,一九○

  六年初次看见的是日本桥通三丁目的丸善,虽铺了地板还是旧式楼房,民国

  以后失火重建,民八往东京时去看已是洋楼了,随后全毁于大地震,前年再

  去则洋楼仍建在原处,地名却已改为日本桥通二丁目。我在丸善买书前后已

  有三十年,可以算是老主顾了,虽然卖买很微小,后来又要买和书与中国旧

  书,财力更是分散,但是这一点点的洋书却于我有极大的影响,所以丸善虽

  是一个法人而在我可是可以说有师友之谊者也。

  我于一九○六年八月到东京,在丸善所买最初的书是圣兹伯利

  (G.Sanitsbury)的《英文学小史》一册与泰纳的英译本四册,书架上现今

  还有这两部,但已不是那时买的原书了。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学的外国语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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