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战争开始(案即甲午年中日之战)以来,同伴的谈话整天都是什么大和魂与半
边和尚(案此为骂中国人的话)了。而且连先生也加在一起,简直用了嗾狗的态度,说起
什么便又拉上大和魂与半边和尚去。这些使我觉得真真厌恶,很不愉快。先生关于豫让或
比gān的故事半声也不响了,永远不断的讲什么元寇和朝鲜征伐的事情。还有唱歌也单教唱
杀风景的战争歌,又叫人做那毫无趣味的体操似的跳舞。大家都发了狠,好像眼前就有不
共戴天的半边和尚攻上来的样子。耸着肩,撑着肘,鞋底的皮也要破了似的踹着脚,在蓬
蓬上卷的尘土中,不顾节调高声怒号。我心里仿佛觉得羞与此辈为伍似的,便故意比他们
更响的歌唱。本来是很狭小的运动,这时碰来碰去差不多全是加藤清正和北条时宗,懦弱
的都被当作半边和尚,都砍了头。在街上走时,所有卖花纸的店里早已不见什么千代纸或
百囡囡等了,到处都只挂着pào弹炸开的龌龊的图画。凡耳目所遇到的东西无一不使我要生
起气来,有一回大家聚在一处,根据了传闻的谣言乱讲可怕的战争谈,我提出与他们相反
的意见,说结局日本终要输给支那吧。这个想不到的大胆的预言使得他们暂时互相对看,
没有话说,过了一会儿那虽可笑却亦可佩服的敌忾心渐渐增长,至于无视组长的权威,一
个家伙夸张的叫道:
“啊呀啊呀,不该呀不该!”
另一个人捏了拳头在鼻尖上来擦了一下。又一个人学了先生的样子说道:
“对不起,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我用了更大的反感与确信,单独的担当他们的攻击,又坚决的说道:
“一定输,一定输!”
我在这喧扰的中间坐着,用尽所有的智慧,打破对方的缺少根据的议论。同伴的多
数连新闻也不跳着看,万国地图不曾翻过,《史记》与《十八史略》的故事也不曾听见过。
所以终于被我难倒,很不愿意的只好闭住嘴了,可是郁愤并不就此销失,到了下一点钟他
们告诉先生道:
“先生,某人说日本要输!”
先生照例用那副得意相说:
“日本人是有大和魂的。”
于是又照平常破口大骂支那人。这在我听了好像是骂着我的样子,心里按纳不下,
便说:
“先生,日本人如有大和魂,那么支那人也有支那魂吧。日本如有加藤清正和北条
时宗,那么在支那岂不也有关羽和张飞么?而且先生平常讲谦信送盐给信玄的故事,教人
说怜敌乃是武士道,为什么老是那样骂支那人的呢?我这样说了把平日的牢骚一下子都倒
了出来之后,先生装起脸孔,好久才说道:
“某人没有大和魂!”
我觉得两太阳xué的筋在跳着,想发脾气了,可是大和魂的东西又不是可以抓出来给
人家看的,所以只能这样红了脸沉默着了。
忠勇无双的日本兵后来虽然把支那兵和我的乖巧的预言都打得粉碎,但是我对于先
生的不信任与对于同辈的轻蔑却总是什么都没有办法。
其次是第十章云——
我比什么都讨厌的功课是一门修身。高小已经不用挂图,改用教科书了,不知怎的
书面也龌龊,插图也粗拙,纸张印刷也都坏,是一种就是拿在手里也觉得不愉快的劣书。
提起里边的故事来呢,那又都是说孝子得到王爷的奖赏,老实人成了富翁等,而且又毫无
味道的东西。还有先生再来一讲,他本来是除了来加上一种最下等意味的功利的说明以外
没有别的本领的,所以这种修身功课不但没有把我教好了一点儿,反会引起正相反对的结
果来。那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知识反正是有限的,可是就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经验看
来,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是不能就此相信的。我就想修身书是骗人的东西。因此在这不守规
矩要扣操行分数的可怕的时间里,总是手托着腮,或是看野眼,打呵欠,哼唱歌,努力做
出种种不守规矩的举动,聊以发泄难以抑制的反感。
我进了学校以后,听过孝顺这句话,总有一百万遍以上吧。但是他们的孝道的根基
毕竟是安放在这一点上,即是这样的受生也这样的生存着都是无上的幸福,该得感谢。这
在我那样既已早感到生活苦的味道的小孩能有什么权威呢?我总想设法好好的问清楚这
个理由,有一回便对于大家都当作毒疮似的怕敢去碰只是囫囵吞下的孝顺问题发了这样的
质问:
“先生,人为什么非孝顺不可呢?”
先生圆睁了眼睛道:
“肚子饿的时候有饭吃,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有药喝,都是父母的恩惠。”我说道:
“可是我并不怎样想要生活着。”
先生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
“这因为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我说道:
“可是我在不知道这些的时候还更孝顺呢。”
先生发了怒,说道:“懂得孝顺的人举手!”
那些小子们仿佛觉得这是我们的时候了,一齐举起手来。对于这种不讲理的卑怯的
行为虽然抱着满腔的愤懑,可是终于有点自愧,红着脸不能举起手来的我,他们都憎恶的
看着。我觉得很气,但也没有话可说,只好沉默。以后先生常用了这有效的手段锁住了人
家质问的嘴,在我则为避免这种屈rǔ起见,凡是有修身的那一天总是告假不上学校去了。
十年前有日本的美术家告诉我,他在学校多少年养成的思想后来也用了
差不多年数才能改正过来。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句话。《银茶匙》的主人公所
说亦正是如此,不过更具体的举出忠孝两大问题来,所以更有意义了。
(廿五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记〕近日从岩波书店得到中氏的几本小说集,其中有一册原刊
本的《银茶匙》,还是大正十四年(一九二五)的第一板,可见好
书不一定有好销路也。
(廿六年二月二十日再记)
□1937年
1月刊《青年界》11卷
1号,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银茶匙引言
〔编者按:本文首先引《银茶匙》一文从开头至⊙为止,兹不重录。〕
我得了这部《银茶匙》,与文泉子的《如梦记》同样的喜欢,希望把它
翻译出来,虽然也知道看惯了油腻的所谓小说的人未必赞赏,不过是想尽我
野人献芹的微意而已。《如梦记》总算译成了,这部《银茶匙》分量稍多,
便有点怕懒不敢动手,想劝诱别人来做,也不能成功,随后丰一愿意试试看,
便由他拿去译述。译稿完成之后,想查阅一遍,再设法发表,可是搁在寒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