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还从他的罪里出来。《飞箱》中商人的儿子,对于土耳其公主的行为,也不正当;但安
得森不以为意。克劳思对于大克劳思的行为,也不能说是合于现今的道德标准。但这都是
儿童本能的特色;儿童看人生像是影戏:忘恩负义,虏掠杀人,单是并非实质的人形,当
着火光跳舞时映出来的有趣的影。安得森于此等处,不是装腔作势的讲道理,叉敢亲自反
抗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就是他的魔力的所在。他的野蛮思想,使他和育儿室里的天真漫烂
的小野蛮相亲近。
这末一句话,真可谓“一语破的”;不必多加说明了。《火绒箱》中叙
兵杀老巫,止有两句:──
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
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慡快,又残酷,又天真烂漫,真可称无二的技术。
《十之九》中译云:
忍哉此兵。举刀一挥。老巫之头已落。
其实小儿看此“影戏”中的杀人,未必见得忍;所以安得森也不说忍哉。此
外译者依据了“教室里的修身格言”,删改原作之处颇多,真是不胜枚举;
《小克劳思与大克劳恩》一篇里,尤为厉害。例如硬教农妇和助祭做了姊弟,
不使大克劳思杀他的祖母去卖钱;不把看牛的老人放在袋里,沉到水里上天
去,都不知是谁的主意;至于小克劳思骗来的牛,乃是“西牛贺洲之牛”!
《翰思之良伴》(本名《旅行同伴》)中,山灵(Trold)对公主说:“汝即
以汝之弓鞋为念!”这岂不是拿著作者任意开玩笑么?《牧童》中镬边的铃
所唱德文小曲:..
Ach. du lieber Augustin
Alles isf.weg.
(唉,你可爱的奥古斯丁
一切都失掉,失掉,失掉了。)
也不见了。安得森的一切特色,“不幸”也都失掉。
安得森声名,已遍满文明各国,单在中国不能得到正确理解,本也不关
重要。但他是个老孩子,他不能十分知道轻重:所以有个小儿在路上叫他一
声大安得森,他便非常欢喜,同得了一座“北极星勋章”一样;没价值的小
报上说他一句笑话,──关于他的相貌!──他看了就几乎要哭。如今被中
国把他的杰作译成一种没意思的巴德文丛著,岂不也要伤心么?我也代他不
舒服,就写这几行,不能算是新著批评,不过为这丹麦诗人说几句公道话罢
了。
〔附记〕安得森(即安徒生)生于一八零五年,一八七五年卒。著
有小说数种,《即兴诗人》(Improvrsitoren)最有名;但童话要
算是他独擅的著作。《无画的画帖》(Billedbog uden Billeder)
记“月”自述所见凡三十三夜,也是童话的一种,又特别美妙。他
的童话全集译本,据我所晓得的,有英国.. Graigie本,最为确实可
靠。
(一九一八年六月)
□1918年作,1927年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谈龙集》
点滴序*
这一册里所收的二十一篇小说,都是近两年中──一九一八年一月至一
九一九年十二月──的翻译,已经在杂志及日报上发表过一次的,本来还没
有结集重印的意思。《新cháo》社的傅孟真、罗志希两位先生却都以为这些译
本的生命还有扩大的价值,愿意我重编付印;孟真往英国留学的前两日,还
催我赶快编定;又要我在序文里将这几篇小说的两件特别的地方──一,直
译的文体;二,人道主义的jīng神,──约略说明,并且将《人的文学》一篇
附在卷末。我所以依了他们的热心的劝告,便决意编成这一卷,节取尼采的
话,称为《点滴》,重印一回。
我从前翻译小说,很受林琴南先生的影响;一九○六年往东京以后,听
章太炎先生的讲论,又发生多少变化,一九○九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
正是那一时期的结果。一九一七年在《新青年》上做文章,才用口语体,当
时第一篇的翻译,是古希腊的牧歌,小序有一节说:
什法师说,翻译如嚼饭哺人,原是不差,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他时,总有
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
果还要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谛阿克利多斯(Th-eokritos)学了中国语,自己来作。二,
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同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随
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十一月十八日)
一九一八年答某君的通信里,也有一节:
我以为此后译本,..应当竭力保存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
得已也应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头换面。..但我毫无才力,所
以成绩不良,至于方法,却是最为适当。(十一月八日)
在同一封答信里面,又有这一节,是关于小说的内容的:
以前选译几篇小说,派别并非一流。因为我的意思,是即愿供读者的随便阅览,又
愿积少成多,略作研究外国现代文学的资料,所以译了人生观绝不相同的梭罗古勃与库普
林,又译了对于女子解放问题与伊孝然不同的斯忒林培格。
但这些井非同派的小说中间,却仍有一种共通的jīng神,——这便是人道主人
的思想。无论乐观,或是悲观,他们对于人生总取一种真挚的态度,希求完
全的解决。如托尔斯泰的博爱与无抵抗,固然是人道主义;如梭罗古勃的死
之赞美,也不能不说他是人道主义。他们只承认单位是我,总数是人类:人
类的问题的总解决也便包涵我在内,我的问题的解决,也便是那个大解决的
初步了。这大同小异的人道主义的思想,实在是现代文学的特色。因为一个
固定的模型底下的统一是不可能,也是不可堪的;所以这多面多样的人道主
义的文学、正是真正的理想的文学。
我们平常专凭理性,议论各种高尚的主义,觉得十分彻底了,但感情不
曾改变,便永远只是空言空想,没有实现的时候。真正的文学能够传染人的
感情,他固然能将人道主义的思想传给我们,也能将我们的主见思想,从理
性移到感情这方面,在我们的心的上面,刻下一个深的印文,为从思想转到
事实的枢纽:这是我们对于文学的最大的期望与信托,也便是我再印这册小
集的辩解(Apologia)了。
一九二○年四月十七日,周作人记于北京。
□1920年
8月刊“北大”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雨斋序跋文》
空大鼓序*
这一册是《点滴》的改订本。原本在一九二○年编印,早已绝版了,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