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340)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信文学无用论的。我觉得文学好像是一个香炉,他的两旁边还有一对蜡烛台,

  左派和右派。无论那一边是左是右,都没有什么关系,这总之有两位,即是

  禅宗与密宗,假如容我借用佛教的两个名称。文学无用,而这左右两位是有

  用有能力的。禅宗的作法的人不立文字,知道它的无用,却寻别的途径。辟

  历似的大喝一声,或一棍打去,或一句gān矢橛,直截地使人家豁然开悟,这

  在对方固然也需要相当的感受性,不能轻易发生效力,但这办法的jīng义实在

  是极对的,差不多可以说是最高理想的艺术。不过在事实上艺术还着实有志

  未逮,或者只是音乐有点这样的意味,缠缚在文字语言里的文学虽然拿出什

  么象征等物事来在那里挣扎,也总还追随不上。密宗派的人单是结印念咒,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几句话,看去毫无意义,实在含有极大力量。老太婆高唱

  阿弥陀佛,便可安心立命,觉得西方有分,绅士平日对于厨子呼来喝去,有

  朝一日自己做了光禄寺小官,却是顾盼自雄,原来都是这一类的事。即如古

  今来多少杀人如麻的钦案,问其罪名,只是大不敬或大逆不道等几个字儿,

  全是空空dòngdòng的,当年却有许多活人死人因此处了各种极刑,想起来很是冤

  枉,不过在当时,大约除本人外没有不以为都是应该的罢。名号——文字的

  威力大到如此,实在是可敬而且可畏了。文学呢,它是既不能令又不受命,

  它不能那么解脱,用了独一无二的表现法直截地发出来,却也不会这么刚勇,

  凭空抓了一个唵字塞住了人家的喉管,再回不过气来,结果是东说西说,写

  成了四万八千卷的书册,只供闲人的翻阅罢了。

  我对于文学如此不敬,曾称之曰不革命,今又说它无用,真是太不应当

  了。不过我的批评全是好意的,我想文学的要素是诚与达,然而诚有障害,

  达不容易,那么留下来的,试问还有些什么?老实说,禅的文学做不出,咒

  的文学不想做,普通的文学克复不下文字的纠缠的可做可不做,总结起来与

  “无一可言”这句话岂不很有同意么?

  话虽如此,文章还是可以写,想写,关键只在这一点,即知道了世间无

  一可言,自己更无做出真文学来之可能,随后随便找来一个题目,认真去写

  一篇文章,却也未始不可,到那时候或者简直说世间无一不可言,也很可以

  罢,只怕此事亦大难,还须得试试来看,不是一步就走得到的。我在此刻还

  觉得有许多事不想说,或是不好说,只可挑选一下再说,现在便姑且择定了

  草木虫鱼,为什么呢?第一,这是我所喜欢,第二,他们也是生物,与我们

  很有关系,但又到底是异类,由得我们说话。万一讲草木虫鱼还有不行的时

  候,那么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讲讲天气罢。

  十九年旧中秋。

  □1930年

  10月刊《骆驼草》21期,署名岂明

  □收入《看云集》

  苦茶庵小文小引

  语堂索稿,不给又不可,给又没有东西。近几年来自己检察,究竟所知

  何事,结果如理故纸,百之九十九均已送入字纸篓中,所馀真真无几矣。将

  此千百分中残馀的一二写成文章,虽然自信较为可靠,但gān枯的木材与古拙

  的手法,送出去亦难入时眼也。吾辈作文还是落伍的手工艺,找到素材,一

  刨一刨的白费时光,真是事倍功半,欲速不能,即使接到好些定单,亦不能

  赶早jiāo货,窃思此事如能改为机器工业,便不难大量生产,岂不甚妙,而惜

  乎其不能也。不得已,只好抄集旧作以应酬语堂,得小文九篇。不称之曰小

  品文者,因此与佛经不同,本无大品文故。鄙意以为吾辈所写者便即是文,

  与韩愈的论疏及苏轼的题跋全是一类,不过韩作适长而恶,苏作亦适短而美,

  我们的则临时看写得如何耳。清朝士大夫大抵都讨厌明末言志派的文学,只

  看《四库书目提要》骂人常说不脱明朝小品恶习,就可知道,这个影响很大,

  至今耳食之徒还以小品文为玩物丧志,盖他们仍服膺文以载道者也。今所抄

  文均甚短,故曰小文,言文之短小者尔,此只关系篇幅,非别有此一种文也。

  廿三年四月十八日。

  □1934年

  6月刊《人间世》5期,署名岂明

  □收入《夜读抄》

  苦茶随笔小引*

  十七年chūn间想到要写《夜读抄》,曾做了一篇小引,其文曰:

  〔编者按:《夜读抄小引》见前。〕

  光yīn荏苒,四年的时光差不多过去了,《夜读抄》还只写了一节,检出

  来看,殊不胜其感慨。小引的文章有些近于感伤,略有点不喜欢,但是改也

  可以不必了,而写《夜读抄》之类的意思却还是有,实在这几年来时时想到,

  只是总没有动笔的兴致,所以终于搁下。这回因友人们的策励,决心再来续

  写,仍将旧引抄上,总题目改为《苦茶随笔》,盖言吃苦茶时所写者耳。

  在这小文章里所说的大抵是关于书或人,向来读了很受影响或是觉得喜

  欢的,并不是什么新著的批评介绍,实在乃是一种回忆罢了。这里所谈差不

  多都是外国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说中国的无可谈,其原因很简单,从小读中

  国书惯了,就不以为奇,所受影响自己也不大觉得,所以有点茫然,即使想

  说也有无从说起之慨。

  中国思想大约可以分为儒道释三家,释道二氏之说有时觉得极透彻可

  喜,但自己仔细思量,似乎我们的思想仍以儒家为大宗,我想这也无可讳言,

  不过尚不至于与后世的儒教徒合流,差堪自慰耳。

  古代文人中我最喜诸葛孔明与陶渊明,孔明的《出师表》是早已读烂了

  的古文,也是要表彰他的忠武的材料,我却取其表现不可为而为之的jīng神,

  是两篇诚实的文章,知其不可而为之确是儒家的jīng神,但也何尝不即是现代

  之生活的艺术呢?渊明的诗不必再等我们来恭维,早有定评了,我却很喜欢

  他诗中对于生活的态度。所谓“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似乎与孔明的

  同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法。

  六朝的著作我也有些喜欢,如《世说新语》,《洛阳伽蓝记》,《颜氏

  家训》等,末一种尤有意思,颜之推虽归依佛教,而思想宽博,文辞恬澹,

  几近渊明,《终制》一篇与《自挽诗》有殊途同归之致,常叹中国缺少如兼

  好法师那样的人,唯颜之推可与抗衡,陶公自然也行,只是散文流传太少,

  不足以充分表现罢了。

  降至明季公安竟陵两派的文章也很引动我的注意,三袁虽自称上承白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340/36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