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向闻其婴病,心窃悯之。顷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药闲抄》一册云:
是松石病中所录,以病不愈去,临去以属余者,海涛万里,其生死未可
知,子其序之。余见书名怆然,读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则复不胜潸
然也。
据此可知荷风所云病死于大阪的话不确,卷末松石识语时在乙酉(一八八
五),前有朱百遂庚寅(一八九○)序,松石正在江宁,“隐于下僚”也。
松石以诗人东游,比huáng公度还早三年,乃《漫抄》中了不说及日本风物,只
有一二人名而已。湖山翁叙其再来时事云,“流寓平安làng华间,身外所赍,
破砚残毫耳。”今阅诗话,不免惜其稍辜负此笔砚,未能如huáng君之多拾取一
点诗料回来也。
何如璋是中国派赴日本的第一任使臣,huáng公度就是跟了他做随员去的。
《日本杂事诗》后有石川英的跋,其一节云:
今上明治天皇十年(光绪三年),大清议报聘,凡汉学家皆企踵相
望,而翰林院侍讲何公实膺大使任。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
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荷风所云见重于儒者文人之
间大约也是事实。但是前后不过七八年,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光绪十年甲申
(一八八四)中法之役,何如璋在福建与其事,冈千仞在《沪上日记》(《观
光纪游》卷四)中纪之曰:
八月二十八日曾根俊虎来,日明日乘天城舰观福州战迹,因托木村
信卿所嘱书柬寄何子峨。信卿坐为子峨制日本地图下狱,冤白日子峨已
西归,故嘱余致意子峨。何意此战子峨管造船局,当战发láng狈奔窜,为
物论之所外。人间祸福,何常之有,为之慨然。
又曰:
九月十八日闻曾根氏归自福州,往见问战事。曰,法将孤拔将六舰
进战,次将利士卑将五舰在后策应,事出匆卒,万pào雷发。中兵不遑一
发pào,死伤千百,二将奏全捷,徐徐率诸舰出海口。战后二旬,海面死
尸无一检收者,洋人见之曰,殆无国政也。问何子峨,曰,造船局兵火
dàng然,见子峨于一舍,颜无人色。其弃局而遁,有官金三十万,为溃兵
所攫去,其漫无纪律概类是。
文人本来只能做诗文,一出手去弄政事军务,鲜不一败涂地者。岳飞有言,
天下太平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我觉得现在的病却是在于武人谈文,
文人讲武。武人高唱读经固无异于用《孝经》退贼,文人喜纸上谈兵,而脑
袋瓜儿里只有南渡一策,岂不更为何子峨所笑乎。(七月)
□1934年
9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苦竹杂记》
百廿虫吟
《百廿虫吟》一卷,道光甲申(一八二四)年刊,平湖钱步曾著,末附
诸人和作一卷,凡九十七首。本来咏物之作没有多大意思,其枯窘一点的题
目,往往应用诗钟的做法,只见其工巧而已,此外一无可取。但是对于这一
册我却别有一种爱好:难得这百二十章诗都是咏虫的,虽然把刺猬与虾蟆之
流也都归入虫豸类里未免稍杂乱,总之是很不容易的了。其次是他不单是吟
咏罢了,还有好些说明,简单地叙述昆虫的形状,而有些虫又是平常不见著
录的,儿时在乡间戏弄大抵都见识过,然而《尔雅》不载,《本草》不收,
有的简直几千年来还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姓名。著者自序云:
“盈天地间皆物也,而其至纷赜至纤细者莫如昆虫。有有其名而罕觏其
物者,有有其物而未得其名者,有古之名不合于今者,有今之名不符于古者,
有同物而异名者,有同名而异物者,分门别类,考究为难。暇日无事,偶拈
小题,得诗百馀首,补《尔雅笺疏》之未备,志《齐民要术》所难周,蠕动
蜎飞,搜罗殆略尽矣。明识雕虫末技,无当体裁,或亦格物致知之一助云尔。”
他的意见我觉得很不错,格物致知也说得恰好,不比普通道学家的浮词làng语。
所可惜者只是记的太少,若是每种都有注,可以钞成一卷《释虫小记》,那
就大有益于格物之学了。
我这所谓格物可以有好几种意思,其一是生物的生态之记录,于学术不
无小补,其次是从这些记录里看出生物生活的原本,可以做人生问题的参考。
平常大家骂人总说禽shòu,其实禽shòu的行为无是非善恶之可言,乃是生物本然
的生活,人因为有了理智,根本固然不能违反生物的原则,却想多少加以节
制,这便成了所谓文明。但是一方面也可以更加放纵,利用理智来无理的掩
饰,此乃是禽shòu所不为的勾当,例如烧死异端说是救他的灵魂,占去满洲说
是行王道之类是也。我们观察生物的生活,拿来与人生比勘,有几分与生物
相同,是必要而健全的,有几分能够超出一点,有几分却是堕落到禽shòu以下
去了:这样的时常想想,实在是比讲道学还要切实的修身工夫,是有新的道
德的意义的事。
生物的范围很广,无一不可资观察,但是我仿佛偏重虫豸者,这大抵由
于个人的爱好,别无什么大的理由。鳞介沉在水底里,鸟在空中高飞,平常
难得遇见,四脚的shòu同我们一样的地上走着,我却有点嫌他们笨重,虽然也
有鼬类长的像是一条棒,也有象和麒麟的鼻子、脖子那么出奇的长,然而压
根儿就是那一副结构,到底也变化不到什么地方去。至于虫豸便十分复杂了,
那些样子既然希奇古怪,还有摇身一变以至再变的事情,更有《西游记》的
风味,很足以钓住我们非科学家的兴趣。再说儿时的经验里,因为虫豸的常
见与好玩,相识最多也最长久,到后来仍旧有些情分。至于法勃耳
(J.H.Fabre)的十卷《昆虫记》所给我们的影响,那或者也是一个颇大的原
因,可是如今只好附加在这末后了。
野马似乎跑得太远一点了。《百廿虫吟》是专咏昆虫的,想叫他负上边
所说的那种责任当然不大可能,但是注意到这些虫而且又有这许多,又略有
所说明,这是很难得的。讲到诗,咏物照例是七律,照例以故典巧搭为事,
如《蝇虎》颈联云:“百年傲骨教谁吊,终古谗人向此投”,是最好的一例,
虽然有读者朱批云“激昂感慨”,却总不能令人感到蝇虎之为物,只是蝇与
虎的二字的搬弄而已。其小注多可喜,有些昆虫还都未见记载,所以更觉得
有意思。如第二十九《算命先生》云:
算命先生亦蜘蛛之属,体圆如豆,足细而长,不能吐丝,好居丛草
中及古墙脚下。儿童捕得之,戏摘其足置地上,伸缩逾时方已,谓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