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边去看,那么正是空虚了。平淡无奇,我凭了这个觉得《论语》仍可一
读,足供常识完具的青年之参考。至于以为圣书则可不必,太阳底下本无圣
书,非我之单看不起《论语》也。
一部《论语》中有好些话都说得很好,我所喜欢的是这几节,其一是《为
政》第二的一章:
子曰,由,诲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其二
是《阳货》第十七的一章: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
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太炎先生《广论语骈枝》引《释文》,鲁读天为夫,“言夫者即斥四时行百
物生为言,不设主宰,义似更远。”无论如何,这一章的意思我总觉得是很
好的。又《公冶长》第五云。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
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我喜欢这一章,与其说是因为思想,还不如说因为它的境界好。师弟三人闲
居述志,并不像后来文人的说大话,动不动就是揽辔澄清,现在却只是老老
实实地说说自己的愿望,虽有大小广狭之不同,其志在博施济众则无异,而
说得那么质素,又各有分寸,恰如其人,此正是妙文也。我以为此一章可以
见孔门的真气象,至为难得,如《先进》末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那一
章便不能及。此外有两章,我读了觉得颇有诗趣,其一《述而》第七云: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
于我如浮云。
其二《子罕》第九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本来这种文章如《庄子》等别的书里,并不算希奇,但是在《论语》中
却不可多得了。朱注已忘记,大家说他此段注得好,但其中仿佛说什么道体
之本然,这个我就不懂,所以不敢恭维了。《微子》第十八中又有一章狠特
别的文章云:
大师挚适齐,亚饭gān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
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
不晓得为什么缘故,我在小时候读《论语》读到这一章,很感到一种悲凉之
气,仿佛是大观园末期,贾母死后,一班女人都风流云散了的样子。这回重
读,仍旧有那么样的一种印象,我前后读《论语》相去将有四十年之谱,当
初的印象保存到现在的大约就只这一点了罢。其次,那时我所感到兴趣的记
隐逸的那几节,如《宪问》第十四云: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
而为之者与?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
曰,鄙哉,■■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
果哉,末之难矣。
又《微子》第十八云: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之门,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
之,不得与之言。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
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
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
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
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shòu不可与同群,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
杀jī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
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
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
道之不行也,已知之矣。
在这几节里我觉得末了一节顶好玩,把子路写得很可笑。遇见丈人,便脱头
脱脑地问他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师,难怪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忽然十分恭敬起
来,站了足足半天之后,跟了去寄宿一夜。第二天奉了老师的命再去看,丈
人已经走了,大约是往田里去了吧,未必便搬家躲过,子路却在他的空屋里
大发其牢骚,仿佛是戏台上的独白,更有点儿滑稽,令人想起夫子的“由也
喭”这句话来。所说的话也夸张无实,大约是子路自己想的,不像孔子所教。
下一章里孔子品评夷齐等一班人,“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发
中权”,虽然后边说我则异于是,对于他们隐居放言的人别无责备的意思,
子路却说欲洁其身而乱大伦,何等言重,几乎有孟子与人争辩时的口气了。
孔子自己对他们却颇客气,与接舆周旋一节最可看,一个下堂欲与之言,一
个趋避不得与之言,一个狂,一个中,都可佩服,而文章也写得恰好,长沮
桀溺一章则其次也。
我对于这些隐者向来觉得喜欢,现在也仍是这样,他们所说的话大抵都
不错。桀溺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最能说出自家的态度。晨
门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最能说出孔子的态度。说到底,二者还是一个
源流,因为都知道不可,不过一个还要为,一个不想再为罢了。周朝以后一
千年,只出过两个人,似乎可以代表这两派,即诸葛孔明与陶渊明,而人家
多把他们看错作一姓的忠臣,令人闷损。中国的隐逸都是社会或政治的,他
有一肚子理想,却看得社会浑浊无可实施,便只安分去做个农工,不再来多
管,见了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却是所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想了
方法要留住他。看上面各人的言动虽然冷热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没有“道
不同不相与谋”的意味,孔子的应付也是如此,这是颇有意思的事。外国的
隐逸是宗教的,这与中国的截不相同。他们独居沙漠中,绝食苦祷,或牛皮
裹身,或革带鞭背,但其目的在于救济灵魂,得遂永生,故其热狂实在与在
都市中指挥君民焚烧异端之大主教无以异也。二者相比,似积极与消极大有
高下,我却并不一定这样想。对于自救灵魂我不敢赞一辞,若是不惜用qiáng硬
手段要去救人家的灵魂,那大可不必,反不如去荷蒉植杖之无害于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