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的作品,就是如竹久梦二的那些插画也难得遇见。中国现在的画,失了
古人的神韵,又并没有新的技工。我见许多杂志及教科书上的图都不合情理,
如阶石倾斜,或者母亲送四个小孩去上学,却是一样的大小。这样日常生活
的景物还画不好,更不必说纯凭想象的童话绘了,——然这童话绘却正是儿
童画本的中心,我至今还很喜欢看鲁滨孙等人的奇妙的插画,觉得比历史绘
更为有趣。但在中国却一册也找不到。幸而中国没有买画本给小儿做生日或
过节的风气,否则真是使人十分为难了。儿童所喜欢的大抵是线画,中国那
种的写意画法不很适宜,所以即使往古美术里去找也得不到什么东西,偶然
有些织女钏馗等画略有趣味,也稍缺少变化;如焦秉贞的《耕织图》却颇适
用,把他翻印出来,可以供少年男女的翻阅。
儿童的歌谣故事书,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质上未免还是疑问。我以前
曾说过,“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
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于前者,诗人多属
于后者。其实两者都不对,因为他们不承认儿童的世界。”中国现在的倾向
自然多属于前派,因为诗人还不曾着手于这件事业。向来中国教育重在所谓
经济,后来又中了实用主义的毒,对儿童讲一句话,■一■眼,都非含有意
义不可,到了现在这种势力依然存在,有许多人还把儿童故事当作法句譬喻
看待。我们看那《伊索寓言》后面的格言,已经觉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
其实艺术里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
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但是这种作品在儿童文学
里,据我想来本来还不能算是最上乘,因为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
意思的作品。安徒生的《丑小鸭》,大家承认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达的
花》似乎更佳;这并不因为他讲花的跳舞会,灌输泛神的思想,实在只因他
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
的世界接近了。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
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
实益。至于其馀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
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
连个人与女子也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市场上摊
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
艺术是人人的需要,没有什么阶级性别等等差异。我们不能指定这是工
人的,那是女子所专有的文艺,更不应说这是为某种人而作的;但我相信有
一个例外,便是“为儿童的”。儿童同成人一样的需要文艺,而自己不能造
作,不得不要求成人的供给。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现代野蛮民族里以
及乡民及小儿社会里通行的歌谣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这些材料还不
能就成为“儿童的书”,须得加以编订才能适用。这是现在很切要的事业,
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凡是对儿童有爱与理解的人都可以着手去做,但在特
别富于这种性质而且少有个人的野心之女子们,我觉得最为适宜。本于温柔
的母性,加上学理的知识与艺术的修养,便能比男子更为胜任。我固然尊重
人家的创作,但如见到一本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我觉得不但尊重而
且喜欢,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创作一样的可贵。
□1923年
6月
21日刊《晨报副镌》,署名周作人
□收入《自己的园地》
关于儿童的书
我的一个男孩,从第一号起阅看《儿童世界》和《小朋友》,不曾间断。
我曾问他喜欢那一样,他说更喜欢《小朋友》,因为去年内《儿童世界》的
倾向稍近于文学的,《小朋友》却稍近于儿童的。
到了今年这些书似乎都衰弱了,不过我以为小孩看了即使得不到好处,
总还不至于有害。但是近来见到《小朋友》第七十期“提倡国货号”,便忍
不住要说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儿童的书了。无论这种议论怎样时髦,
怎样得庸众的欢迎,我以儿童的父兄的资格,总反对把一时的政治意见注入
到幼稚的头脑里去。
我们对于教育的希望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而现在的教育却
想把他做成一个忠顺的国民,这是极大的谬误。罗素在《教育自由主义》一
文上,说得很是透彻;威尔士之改编世界历史,也是这个意思,想矫正自己
中心的历史观念。日本文学家秋田雨雀曾说,日本学校的历史地理尤其是修
身的教训都是颠倒的,所以他的一个女儿只在家里受教育,因为没有可进的
正当的学校。画家木村君也说他幼年在学校所受的偏谬的思想,到二十岁后
费了许多苦功才得把他洗净。其实,中国也何尝不如此,只是少有人出来明
白的反对罢了。去年为什么事对外“示威运动”,许多小学生在大雨中拖泥
带水的走,虽然不是自己的小孩,我看了不禁伤心,想到那些主任教员真可
以当得“贼夫人之子”的评语。小孩长大时,因了自主的判断,要去冒险舍
生,别人没有什么话说,但是这样的糟蹋,可以说是惨无人道了。我因此想
起中古的儿童十字军来;在我的心里,这卫道的“儿童杀戮”实在与希律王
治下的“婴儿杀戮”没有什么差别。这是我所遇见的最不愉快的情景之一。
三年前,我在《晨报》上看见傅盂真君欧洲通信《疯狂的法兰西》后,曾发
表一篇杂感叫《国荣与国耻》,其第五节似乎在现今也还有意义,重录于下:
中国正在提倡国耻教育,我以小学生的父兄的资格,正式的表示反
对。我们期望教育者授与学生智识的根本,启发他们活动的能力,至于
政治上的主义,让他们知力完足的时候自己去选择。我们期望教育者能
够替我们造就各个完成的个人,同时也就是世界社会的好分子,不期望
他为贩猪仔的人,将我们子弟贩去做那颇仑们的忠臣,葬到凯旋门下去!
国家主义的教育者乘小孩们脑力柔弱没有主意的时候,用各种手段牢笼
他们,使变成他的喽罗,这实在是诈欺与诱拐,与老鸨之教练幼jì何
异。..
总之我很反对学校把政治上的偏见注入于小学儿童,我更反对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