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知堂书话_周作人【完结】(84)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作人

  也可笑,而且情形也不像,孔子平时对于这些隐逸不大这样的发脾气,如长

  沮桀溺楚狂接舆可以为证。我引《三笔》的这一则,只为他说得有意思,若

  论解释则未能恰好,本来“丈人”一章的文章很不好讲也。

  沈梅村的著作近来颇不易得,盖嘉道间刊本经太平天国之乱多毁于兵

  火,大抵如此,觉得也就可以珍重,而其文章思想亦均有特色,因抄录数则

  为之绍介。读史的札记大都易犯一种毛病,即是陈旧褊狭,沈君却正相反,

  甚为难得,读去常有新的气味,不像是百年前人所说的话,有时实在比今人

  还要明白有理解也。(二十五年十一月)

  □1936年

  12月刊《宇宙风》31期,署名知堂

  □收入《秉烛谈》

  林阜间集

  《越缦堂日记补》第三册咸丰六年二月初三日条下云:

  阅吾乡潘少白谘《林阜间诗文集》。少白足迹半天下,借终南为捷

  径,旅京华作市隐,笠屩所至,公卿嗜名者争下之,而邑人与素游者皆

  言其诡诈卑鄙,盖亦公道可征也。然其文实修洁可喜,虽洼泓易尽,而

  一草一石间风回水萦,自有佳致,写景尤工,唯满口道学为可厌耳。或

  更夸其高淡,则正其才力薄弱,借此欺人者也。然在本朝自当作一名家,

  越中与胡稚威差可肩随,铁崖、天池则跨而上之矣。

  后有批语,盖周素人笔,云:“论潘少白此语绝当,其《常语》却不可及。”

  寒斋所有潘少白诗文集凡两种。一曰《林阜间集》,道光十六年(一八

  三六)刻,文六集,诗五卷,《常语》二卷。一曰《潘少白先生集》,道光

  甲辰(一八四四)刻,文八卷,无诗,《常语》二卷。后者据陈莲史云是其

  自订定本,但增减不甚多,《常语》则完全一样也。《常语》盖实是潘少白

  语录,李越缦所谓满口道学为可厌耳即指此书,而周素人又称之为不可及,

  对照得妙。但据我的意思则觉得李君的话说得不错,贬固对褒也对。我不懂

  诗,若其文我亦颇喜欢,修洁,工于写景,如《自彭水梯山之大酉暮宿珠窦

  箐与人书》,《与故友陈其山书》,《南野翁寓庐记》,《夜渡太湖至湖州

  小记》,《水月庵记》等,都颇可喜。不过周君也不算全说错了,因为《常

  语》大半固是道学语,却亦不无可取处,为平常道学家所不能言或不能知者。

  如卷上云:

  “草木盛时,风日雨露皆接为体,及其枯槁,皆能病之,此草木气机内

  仁不仁之别也。”又云:

  “太极之理,毫发内皆充满无间。”这头一条我们稍读过一点植物学的

  便知道不对,第二条则简直不知说的是什么,不禁掩口胡卢。但他也有说得

  好的,如云:

  孟子以能言距杨墨即引为圣人之徒,后人都看错能言二字。时杨墨

  深染人心,其真差谬处皆言不出,莫知所距,至孟子始具眼訾之,人尚

  不信,斯时有能与孟子同一识见,必于正道理会过来,见之亲故距之力

  也。后人袭前人已尽之言,于道理上亦未会得,人人以能言为事,亦何

  取哉。

  所说当时情形像煞有介事的,也未必可靠,因为我们看战国时的记载并不如

  孟子所说那样,有不归杨则归墨的形势。但是结论却很有意思,正如西儒说

  过,第一个将花比女人的是才子,第二个说的便是呆子,后世之随口乱骂无

  父无君者便都是这一类的货色了。袭前人已尽之言,这是很辛辣的一句话,

  是做洋策论的人的当头棒喝。又云:

  古人以豆记善恶念,日省工夫密矣,而后人附以名利福泽之说,使

  人日望名利福泽,此正恶念所始,犹乡里妇人念佛,云一句阿弥陀佛,

  天上便贮下一金钱,其贪愚无知岂可理解。

  中国士大夫自称业儒,其实一半已成了道士,拜文昌念《太上感应篇》的不

  必说了,上焉者也仍是讲功过信报应,有名如吾乡刘蕺山还不能免,可以知

  矣。潘君gān脆的比之于贪愚的念佛老太婆,殊为痛快,在这一点上道学同行

  中人盖莫能及也。又卷下云:

  失节事大,人人当知,但以劝愚夫妇,必令免于死亡,然后可驱而

  之善。宋人每以极至诣责妇人小子,故所行多龃龉。

  这意思本来也很平凡,孟子曾说过:“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

  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

  礼义哉。”不过后来道学家早就没有这种话了,他们满嘴“仁义礼智”,却

  不知道人之不能不衣食,衣食足而后知荣rǔ,他们的知识与情感真是要在说

  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之下了。宋人有名的教条之一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不能算错,但可惜他们不知道,须得平常肚皮饱,这才晓得失节事大,

  有时肯饿死。若是一直饿着,那就觉得还是有饭吃第一要紧了。向来提倡道

  学的人大抵全是宋人嫡系的道学家,明白事理如潘少白者可以说是绝少,曰

  不可及,盖非诬也。卷上有一条系答牛都谏论《实政录》者,关于用民力有

  云:

  “农民小贩工匠十日内费一日工,则一年即缺半月之用。”此亦明通之

  见,与闭了眼睛乱说者不同。文集中也有些好的意思。可以抄录一二,其单

  有文词之美者姑从略,《至彭水复友人书》劝阻文人之从军,是一篇很有意

  义的文字,其中有云:

  故武夫厌于铠胄,而儒生诗歌乐言从戎,实不过身处幕幄,杯旁掀

  髯狂歌自豪,一种意气为之耳。果令枕戈卧雪,裹伤负粮,与士卒伍,

  前有白刃,后有严威,未有不惨然神沮者矣。..前有杜某者,言王三

  槐负隅时,或奋然思作谕诱之策,闻老林一带刀槊植地望之无尾,骇不

  敢议。夫一围之颈,尺刃足以斮之,刀槊丛植亦何事,彼岂冀贼无寸铁

  而思往哉。

  《答人问仙术书》云:

  凡其所事,核之此生皆一息无可旁委,自少至老一日失事则谓之不

  尽命,安有暇日以求其外?其有暇日以习异说者,皆未尽生理者也。百

  物受质,无久住之理,亦无长凝不运之气,故生死非有二义,使其果有

  一人生不复死,是即天地之乖气。

  这两节都说是很有意思,前者揭穿那些戎马书生的丑态,深足为今人之

  鉴戒。我曾说过,中国要好,须得文人不谈武,武人不谈文,这比岳鹏举的

  不爱钱不惜死恐怕更是要紧。后者不信神仙,似亦是儒者常事,孔子所云未

  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都是实例,但在读书人兼做道士的后世这

  就很难说了,潘君还能说没有长生不老的事,此亦是不可及之一也。大抵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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