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丘吉尔:我与绘画的缘分
年至四十而从未握过画笔,老把绘画视为神秘莫测之事,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投身到了一个颜料、调色板和画布的新奇兴趣中去了,并且成绩还不怎么叫人丧气——这可真是个奇异而又大开眼界的体验。我很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它。
为了得到真正的快乐,避免烦恼和脑力的过度紧张,我们都应该有一些嗜好。它们必须都很实在,其中最好最简易的莫过于写生画画了。这样的嗜好在一个最苦闷的时期搭救了我。1915年5月末,我离开了海军部,可我仍是内阁和军事委员会的一个成员。在这个职位上,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gān。我有一些炽烈的信念,却无力去把它们付诸实现。那时候,我全身的每根神经都热切地想行动,而我却只能被迫赋闲。
尔后,一个礼拜天,在乡村里,孩子们的颜料盒来帮我忙了。我用他们那些玩具水彩颜料稍一尝试,便促使我第二天上午去买了一整套油画器具。下一步我真的动手了。调色板上闪烁着一摊摊颜料:一张崭新的白白的画布摆在我的面前;那支没蘸色的画笔重如千斤,性命攸关,悬在空中无从落下。我小心翼翼地用一支很小画笔蘸真正一点点蓝颜料,然后战战兢兢地在咄咄bī人的雪白画布上画了大约像一颗小豆子那么大的一笔。恰恰那时候只听见车道上驶来了一辆汽车,而且车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着名肖像画家约翰·赖弗瑞爵士的才气横溢的太太。“画画!不过你还在犹豫什么哟!给我一支笔,要大的。”画笔扑通一声浸进松节油,继而扔进蓝色和白色颜料中,在我那块调色板上疯狂地搅拌了起来,然后在吓得籁籁直抖的画布上恣肆汪洋地涂了好几笔蓝颜色。紧箍咒被打破了。我那病态的拘束烟消云散了。我抓起一支最大的画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的牺牲品扑了过去。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怕画布了。
这个大胆妄为的开端是绘画艺术极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不要野心太大。我们并不希望传世之作。能够在一盒颜料中其乐陶陶,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而要这样,大胆则是唯一的门券。
我不想说水彩颜料的坏话,可是实在没有比油画颜料更好的材料了。首先,你能比较容易地修改错误。调色刀只消一下子就能把一上午的心血从画布上“铲”除gān净;对表现过去的印象来说,画布反而来得更好。其次,你可以从各种途径达到自己的目的。假如开始时你采用适中的色调来进行一次适度的集中布局,尔后心血来cháo时,你也可以大刀阔斧,尽情发挥。最后,颜色调弄起来真是太妙了。假如你高兴,可以把颜料一层一层的加上去,你可以改变计划去适应时间和天气的要求。把你所见的景象跟画面相比较简直令人着迷。假如你还没有那么gān过的话,在你归天以前——不妨试一试。
当一个人开始慢慢地不感到选择适当的颜色、用适当的手法把它们画到适当的位置上去是一种困难时,我们便面临更广泛的思考了。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在自然景色中还有那么许多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每当走路乘车时,附加了一个新目的,那可真是新鲜有趣至极。山丘的侧面有那么丰富的色彩,在yīn影处和阳光下迥不相同;水塘里闪烁着如此耀眼夺目的反光,光波在一层一层地淡下去;表面和那边缘那种镀金镶银般的光亮真是美不胜收。我一边散步,一边留心着叶子的色泽和特征,山峦那迷梦一样的紫色,冬天的枝gān的绝妙的边线,以及遥远的地平线的暗白色的剪影,那时候,我便本能地意识到了自己。我活了四十多岁,除了用普通的眼光,从未留心过这一切。好比一个人看着一群人,只会说“人可真多啊!”一样。
我以为,这种对自然景色观察能力的提高,便是我从学画中得来的最大乐趣之一。假如你观察得极其jīng细入微,并把你所见的情景相当如实地描绘下来,结果画布上的景象就会惊人的bī真。
嗣后,美术馆便出现了一种新鲜的——至少对我如此——极其实际的兴趣。你看见了昨天阻碍过你的难点,而且你看见这个难点被一个绘画大师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你会用一种剖析的理解的眼光来欣赏一幅艺术杰作。
一天,偶然的机缘把我引到马赛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里,我在那儿遇见了两位塞尚的门徒。在他们眼中,自然景色是一团闪烁不定的光,在这里形体与表面并不重要,几乎不为人所见,人们看到的只是色彩的美丽与谐和对比。这些彩色的每个小点都放she出一种眼睛感受得到却不明其原因的qiáng光,你瞧,那大海的蓝色,你怎么能描摹它呢?当然不能用现成的任何单色。临摹那种深蓝色的唯一办法,是把跟整个构图真正有关的各种不同颜色一点一点地堆砌上去。难吗?可是迷人之处也正在这里!
我看过一幅塞尚的画,画的是一座房里的一堵空墙。那是他天才地用最微妙的光线和色彩画成的。现在我常能这样自得其乐:每当我盯着一堵墙壁或各种平整的表面时,便力图辨别从中能看出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色调,并且思索着这些色调是反光引起的呢,还是出于天然本色。你第一次这么试验时,准会大吃一惊,甚至在最平凡的景物上你都能看见那么许多如此美妙的色彩。
所以,很显然地,一个人被一盒颜料装备起来,他便不会心烦意乱,或者无所事事了。有多少东西要欣赏啊,可观看的时间又那么少!人们会第一次开始去嫉妒梅休赛兰注意到记忆在绘画中所起的作用是很有趣的,当惠斯特勒在巴黎主持一所学校时,他要他的学生们在一楼观察他们的模特儿,然后跑上楼,到二楼去画他们的画。当他们比较熟练时,他就把他们的画架放高一层楼,直到最后那些高才生们必须拼命奔上六层楼梯到顶楼里去作画。
所有最伟大的风景画常常是在最初的那些印象归纳起来好久以后在室内画出来的。荷兰或者意大利的大师在yīn暗的地窑里重现了尼德兰狂欢节上闪光的冰块,或者威尼斯的明媚阳光。所以,这就要求对视觉形象具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力。就发展一种受过训练的jīng确持久的记忆力来说,绘画是一种十分有效的锻炼。
另外,作为旅游的一种刺激剂,实在没有比绘画更好的了。每天排满了有关绘画的远征和实践,——既省钱易行,又能陶情养心。哲学家的宁静享受替代了旅行者的无谓的辛劳。你走访的每一个国家都有它自己的主调,你即使见到了也无法描摹它,但你能观察它,理解它,感受它,也会永远地赞美它。不过,只要阳光灿烂,人们是大可不必出国远行的。业余画家踌躇满志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东游西dàng,老在寻觅那些可以入画可以安安稳稳带回家去的迷人胜景。
作为一种消遣,绘画简直十全十美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在jīng疲力竭消耗体力的情况下比绘画更使人全神贯注的了。不管面临何等样的目前的烦恼和未来的威胁,一旦画面开始展开,大脑屏幕上便没有它们的立足之地了。它们退隐到yīn影黑暗中去了。人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工作上面。当我列队行进时,或者甚至,说来遗憾,在教堂里一次站上半个钟头,我总觉得这种站立的姿势对男人来说很不自在,老那么硬挺着只能使人疲惫不堪而已。可是却没有一个喜欢绘画的人接连站三四个钟点画画会感到些微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