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场渐行渐远的分离_周国平/毕淑敏/徐志摩【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毕淑敏 徐志摩

  失去箫,是在秋凉的时候,仍是猝不及防。它的来与去,都如一道宿命。也许真有其人其事,他在暗夜里舔gān了伤口又回到阳光下去了?也许原本就是我的一个幻觉。弄箫者是人是鬼是仙?成了悬疑。在我失去箫的同时,也把自己弄丢了。

  夜真的凉下来,心真的空出来。

  箫声拂过的那些日子,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箫”我轻轻读它的音,倒像叹一口气。它的名字天生就是低音的,你无法大声喊它。它是朴素的,淡、雅,一点都不张扬,就像磨砂过的棉布或洗旧的丝绸的质感。但它又是深邃的,不可捉摸的。我甚至觉着应该在焚香沐浴之后,用心而不是用嘴来感觉它。

  奇怪的是每次听箫,都闻到一丝苦意,说不清是哪种苦。既像苦丁茶在舌尖的清苦;又有点像割草机刀刃之下青草汁液在鼻端的生苦;更多的时候它离眼睑近,是盈睫泪意的涩苦。

  箫的音韵无疑是低调的,甚至有些压抑、喑哑、憔悴。适合独语细吟,即便与古琴琴箫合鸣,也越发显得孤独与清癯。我一向认为低调的乐器才最能与人的心音相和,如箫、如埙、如古琴。记得小时大声呼口号,其实不知喊的什么意思,可是初恋时一个男孩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那几个字,我却如遭雷击。才知道什么叫轻声说重话。当我们必须维持高调时,不得不放弃许多jīng微的东西;而静夜里的低语却能听到整个世界的回应,因为我们用心。我总觉得一管箫比人更懂得在无声中说话,在低语中撼人。

  我从未摸过箫。心里有点怵,总觉得那是摸在一个相约了千年,却又从未见过面的、熟稔而又陌生的人身上。我暗自揣测:手感一定有点凉、有点湿、有点浮。

  一直藏着一个心愿,就是自己来chuī箫。可是,我的身体这样重浊,我如何接近箫?爱看它,爱听它,但我不堪忍受正在被chuī奏着的它。我不能想象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把嘴唇迫近箫时的情景。那简直是亵渎。它圣洁的音孔就只适合留给餐风饮露的世外高人。

  这面墙上挂着一把二胡和一管箫。它们的主人是个爱穿黑衣的人。一双黑黑的眼睛,眼睛周围永远围着黑晕。他似乎对这个世界始终漫不经心,心神远坐在影子的边缘。想来日常的事便是“闲拈古帖临池写,静把清樽对竹开”了,否则,飘袂之间,襟袍过处,怎会厚厚薄薄地阵阵墨香?那是芭蕉窗前,端砚边,经史子集,诗书画印里经年浸润才可能养出的书卷气息。他是蕴藉的,也是郁郁寡欢、落落寡合的,即使不穿黑衣,我也能感受到他的郁悒与清寂。一直从骨头里渗出来,即使在白天遇到他,也错觉是在夜里。话很少,低音,但很磁实。反正冷暖浓淡都是自知的,他似乎有理由沉默,至多用那把二胡说话,也是郁悒的、幽怨的,把金属弦一直嵌到人心尖上去的那种痛。我总觉得他与多年前山中邂逅的箫声有着某种意外的关联,使我暗暗心惊。幸好他从不去碰那管箫,这很合我的心意。即使他就是那个弄箫人,他也不该再去碰昨天的箫。就让它挂在今天的墙上,像个暗语,像个用心jiāo换的默契。

  箫,我无法拒绝它真实的存在。

  我心中的那管箫,真的要隔着岁月编织的篱笆,隔着空山幽谷,隔着夜,隔着梦,隔着痛听,才好。

  也曾溺爱一个青花瓷盏,时常放在手边把玩,一日竟失了手,瞬间化为虚无。这才知道,爱的东西,原是不能放得太近的。

  这管箫,我不能再失手。

  情缘心问

  第71章 张贤亮:生命的波动

  我多少次想把这一段经历记录下来,但不是为这段经历感到愧悔,便是为觉察到自己要隐瞒这段经历中的某些事情而感到羞耻,终于搁笔。自己常常是自己的对立面。阳光穿窗而入,斜晖在东墙上涂满灿烂的金huáng。停留在山水轴上的蛾子蓦地飞起来,无声地在屋里旋转。太阳即将走完自己的路,但她明日还会升起,依旧沿着那条亘古不变的途径周而复始;蛾子却也许等不到明天便会死亡,变成一撮尘埃。世上万千生物活过又死去,有的自觉,有的不自觉,但都追求着可笑的长生或永恒。而实际上,所有的生物都获得了永恒,哪怕它只在世上存在过一秒钟。那一秒钟里便有永恒。我并不想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永恒。永恒,已经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了。

  永恒是什么?那其实是感觉,是生命的波动。

  稍纵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觉,无可名状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达的感觉,在时间的流程中,终于会沉淀下来,凝成一个化不开的内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却无法去解释它,因为人不能认识自己。不能认识的东西,就有了永恒的意义;永恒,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刹那间的感觉之中,压缩了人类亘古以来的经验。

  太阳即将沉落,黑夜即将来临。即将来临的还有那个梦。那个梦也许是那个内核的外形。

  ……芦苇在路边沙沙作响。路边的排水沟里潺潺地流淌着清水,一碧到底,如山泉,如小溪。两三寸长的小鲫鱼一群群地聚在沟边绿茸茸的水草底下,时不时露出它们黑色的小脊背,或如点点光斑那样闪现出它们银色的小肚皮。四处是huáng色的阳光,空间既广袤又沉寂。温顺的土路上印着深深的车辙,像两条凹下去的铁轨。我在路当中走着,脚步既滞重又轻盈。一会儿,脚下的浮土缓缓地腾空而起,像清晨的雾气,使一切都变得迷蒙而柔软。我仍然沿着车辙朝前走。感觉到我有奇异的视力,能透过浓密的huáng尘看到我意识下面的东西。我似乎看到了一只猫:灰色的,夹着白色的条纹。它弓着背警惕地站在前面,前腿和后腿分别跨在车辙两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好像随时都想逃跑。

  那是“我们”丢失的猫,我知道。

  忽然,猫不见了,像影子一般消失了。

  梦是一个无声的世界……

  但我又看见了排水沟里游着四只鸭子。从它们的脖颈和撅起的尾巴上,我能断定其中有两只母鸭。它们和猫一样,也是灰色的,翅膀中杂着白色的羽毛。它们静悄悄地游着,沿排水沟溯流而上,似乎有意要把我引到感觉记忆的深处。

  我不由自主地尾随在它们后面。但它们在一片芦苇茂密的水洼中,摆了摆屁股,兜了一个回子,却顺着洄流钻入了草丛。

  我仍然在如雾似的huáng尘中向前走。我吃力地拔着滞重的两腿,却又走得非常轻盈,如一只顶着风飞翔的鸟儿。

  走过了水洼,鸭子又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了。但那不是四只大鸭,而是四只小鸭。通体金色的绒毛,在huáng色的尘雾中它们好似会渐渐地溶化,会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然而,它们确实在欢快地游着,一面游还一面歪着小脑袋傻乎乎地看着我。那向上弯曲的嘴角好像表现出一种嘲讽的笑容。

  我忽然意识到,刚刚见到的四只大鸭就是“我们”原来丢失掉的鸭子。这四只小鸭正是它们雏期的模样。

  时间在向回倒流。那么我会不会恢复到那个时期,即使是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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