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不要说那些烧棉袄的人不免后悔,许多人心里都憋了一肚子气;把胜利的欢喜,化作对蒋介石的愤怒,早从jīng神上百倍地警惕起来。
前天延安飞机场上飞来一架美国飞机,这是美国特使赫尔利和国民党政府的代表张治中来了。来做什么?“还不是缓兵之计!”人们私下这样议论。昨天夜里,支部忽然传达了中央关于和国民党政府进行和平谈判的通知,思想上说什么也转不过弯来;并且是,毛主席要亲自去重庆!当时,心里像压上一块石头,点着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通夜不能入睡!
也许,那天夜里,延安的许多同志,各个解放区的许多同志,都是在一种焦急和不安当中度过的吧?谁不知道蒋介石是个最无信无义的大流氓?谁不知道是美帝国主义在支持蒋介石政府挑动中国的内战?虽说赫尔利假惺惺地跑到延安来,难保不是一伙qiáng盗做就的圈套!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真是令人不安!不少同志义愤地说:谈判自然可以,这无非表示了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不能不承认党所领导的人民力量的qiáng大;不能不承认中国人民的qiáng烈的和平愿望;不能不承认苏联战胜法西斯以后,国际形势更有利于和平民主罢了。但是,毛主席不能去!要谈判,请他蒋介石自己到延安来,咱们保证和“西安事变”一样,有来有去;谈不成不要紧,要打仗,战场上去见高低!
更有不少老同志,感情沉重地说:自从上了井冈山,毛主席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一步!五次“围剿”,万里长征,八年抗战,毛主席和我们在一起,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军队,自己的根据地;如今,却要亲自去重庆,和他蒋介石谈判!
但是,中央决定了;通知也说得清楚:这是斗争!在当时形势下,我党中央提出了和平、民主、团结三大口号,是符合全国人民的要求的。要是蒋介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拒绝和谈,发动内战,无非是他自取灭亡,革命胜利来得更快一些,如后来的历史所证明的那样罢了。
这正是我们党在决定国家命运的重要关头,所采取的唯一正确的方针,所表现的大公无私态度。毛主席的亲自去重庆,更是为国家民族,置个人安危于度外的大义大勇的行为!单是这一点,已大可以昭革命之信义于天下了。
送行的人群,陆续朝飞机场走去。出了东关大街,转过一个山嘴,不远就是飞机场。机场上停了一架绿色的军用座机。记得去年修飞机场时,延安的许多同志都参加了劳动,把凿得平平整整的大石头,一块块从山上拖来,一块块按直线铺平,放稳,砸结实,几十个人拉着大石磙子碾来碾去。朱总司令和许多其他领导同志都参加了劳动,和大家一起唱着歌,喊着号子。当时人们都很兴奋,劳动得特别卖力气,心里想着,在延安修飞机场了,这就是说,咱们也要有飞机了,抗战形势要发生重大变化,胜利快来了。
是的,胜利来了。人们所盼望的,所流血争取的独立自由和平民主的生活,又要被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破坏!为了制止这种灾难,保卫人民的权利,实现人民的愿望,毛主席现在要从这里,从延安的同志们亲手修造的飞机场上,动身到斗争的最前线去!
飞机场上人越来越多,一会儿就聚集了上千人。但是,谁也不讲话,沉默着:整个机场上空气氛十分严肃,就像是在前线,战斗将要打响前的一刹那。
汽车的马达声清晰地传来,人们一齐转过头,望着大路。一辆吉普车驶出山嘴,驶入机场。车上跳下周恩来同志、王若飞同志,后面跟了穿着整齐、身佩短剑的张治中将军。按照当时的情形,张治中将军在延安人眼睛里只能是一位尴尬的角色;何况他那一套标准的国民党将官制服,在飞机场上出现,就显得十分不自然了。这种不自然,大约他自己也感觉到了,站在汽车跟前犹豫了一下。这时,博古同志迎上前去,和他握手寒暄,似乎还开了一句什么玩笑,引得他突然高声地大笑起来。
接着又是一辆吉普车驰来。车上跳下一个美国人,戴黑眼镜,叼着纸烟,衣服特别瘦,特别短,这使他显得脸比胸膛宽,腿有上身的两倍长,这就是美国的所谓“特使”赫尔利了。
人们转过身去,鼓起眼睛望着他——当然不是表示欢迎的意思。这一点,赫尔利是分明地感觉到了。他犹疑地站在吉普车前,一手扶着车门,一手叉在腰间,像是在估量当前的形势。等了一会,看到人群只是静静的,望着他,于是挥一挥手,纸烟也不拿下来,朝人们喊了一声“哈罗”,便急匆匆的朝飞机走去。
谁也不再注意他,人们又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一辆延安人都熟悉的带篷子的中型汽车正转过山嘴,朝飞机场驶来。立刻,人群像平静的水面上卷过一阵风,成一个整体地朝前涌去。接着,又停下来;正当汽车停住,车门打开的时候,机场上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毛主席走下车来。和平日不同,穿一套半新的蓝布制服,皮鞋,头戴深灰色的盔式帽。整个装束,完全是像出门做客一样。这立刻引起人们一种深切的不安,和离别的情绪:眼泪不由得涌了出来。
在延安人的记忆里,主席永远穿一套总是洗得很gān净的旧灰布制服,布鞋,灰布八角帽。他的伟岸的身形,明净的额,温和的目光,热情的声音,时时出现在会场上,课堂上,杨家岭山下散步时的大道边。主席生活在群众中间,生活在同志们中间。主席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人们是熟悉的,理解的,怀着无限信任和爱戴,团聚在他的周围,一步不能离开,一步不曾离开!如今,主席穿起了做客的衣服,要离我们远去了!
一霎时,人们心里,像海上波涛般起伏汹涌。千百双眼睛,热切地投向主席身边。主席在汽车边站定,目光平视,望着全体送行的人,经过每一个人的脸;好像所有在场的人,他都看到了。这时,他眼睛里露出一种亲切的、坚定的微笑,向人们点了点头。
站在前面的中央负责同志们,迎上前去。主席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掌,和大家一一握手道别。主席的脸色是严肃的,从容的,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鼓舞之情。然后,又停下来,望着所有送行的人,举起右手,用力一挥,便朝停在前面的飞机一直走去。
机场上人群静静地立着,千百双眼睛跟随着主席高大的身形在人群里移动,望着主席一步一步走近了飞机,一步一步踏上了飞机的梯子。
这一会儿时间好长啊!人们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望着主席的一举手,一投足,直到他在飞机舱口停住,回转身来,又向着送行的人群。
人群又一次像疾风卷过水面,向着飞机涌了过去。主席站在飞机舱口,取下头上的帽子,注视着送行的人们,像是安慰,像是鼓励。人们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拼命地一齐挥手,像是机场上蓦地刮来一阵狂风,千百条手臂挥舞着,从下面,从远处,伸向主席。
主席也举起手来,举起他那顶深灰色的盔式帽;但是举得很慢很慢,像是在举起一件十分沉重的东西。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举起来,举起来;等到举过了头顶,忽然用力一挥,便停止在空中,一动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