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睡不着,母亲便不唱歌了。她会许多的童谣,一段一段地念给我听,逗着我笑。
乡里伢,穿红鞋,
摇摇摆摆上箩筐,
先生先生莫打我,
我回去吃口妈妈来。
武汉的方言中,“吃奶”就是“吃妈妈”。母亲鼓着腮,噘着嘴,装着小伢吃奶的样子,我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然后母亲和我拍手做游戏:“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说,我不歇,拿你回去包茶叶……”念到最后,母亲突然搔我的痒痒,母子俩便抱着笑成一团。
如果说母亲的歌给了我最早的艺术熏陶,那么母亲的童谣便给了我最早的韵律教育。那些朗朗上口的童谣,有的有完整的叙事内容,如“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背笆篓”;有的则无内在的联系,只是一种韵律,如“铜角铜角牵素素,扁担划子接哥哥”,“甩,甩,铁笼子拐。铁,铁,包老爷。包,包,红大椒”。母亲的歌谣滋润了她的孩子们的艺术萌芽,她有两个儿子于清贫中成为诗人、作家。即使在艰辛与逆境中,她的儿子也从未停止过歌唱。
最后一次听母亲的歌谣,是母亲病危之中。那时母亲因脑溢血已昏迷不醒了,但她在昏迷中喃喃呼唤得最多的,是我的名字。母亲是如此放心不下她的爱子。也许是我遭受的许多打击与磨难使得她挣扎着不愿离我而去。那天深夜,轮到我值班守护,我突然听见母亲在喃喃地梦呓,仔细一听,原来母亲是在念童谣:“先生先生莫打我,我回去吃口妈妈来……”在月色与灯影中,我分明看见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梦见的,仍然是用母爱护卫着受伤的孩儿么?
那夜月色很好。母亲睡得很香。
第95章 董宏猷:男儿有泪
前不久,湖北电视台邀请我作为嘉宾,去谈这么一个话题: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说,董老师,你一脸的大胡子,一看就是个彪悍的男子汉,你来谈这个话题,挺合适的。
冲着我这一脸的大胡子,我去了。
于是,就有观众问我,男儿有泪不轻弹,是不是因为男人的“泪腺”不如女人发达呢?
我没想到有人会提这么一个问题。真的,我似乎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么一个问题。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没有学过医学,也没有研究过泪腺。从医学的角度,我没有发言权。但是,我对这个问题,还是挺有兴趣的。我想,男孩和女孩一生下来时,都是哇哇大哭的,而且,男孩的哭声总是比女孩嘹亮,眼泪似乎也比女孩子汹涌澎湃。因此,从人种学的角度来说,男人和女人的泪腺,不存在生理上的先天的遗传的差异。如果从来没有人要求男孩子不哭,如果也有很多的歌曲、很多的诗篇也美化男孩子的眼泪,那么,这个世界的泪水肯定要泛滥成灾。
仔细考察一下男孩子从什么时候不哭,或者准确地说,是社会从什么时候起,不让男孩子随随便便地哭,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让咱们仔细想想,在一个人的婴儿阶段,从来就没有人要求男孩子不哭。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婴儿还不会说话,婴儿的哭声,就是他的语言。他饿了,他渴了,他想撒尿了,他想睡觉了,都是用不同的哭声来表示的。小儿科的医生,甚至可以根据婴儿不同的哭声,来辨别婴儿不同的病症。因此,哭声是生命自然的表达,是生命的语言,是生命的呼唤,是生命成长的信号。如果一个婴儿不会哭了,家长相反地要着急了,这孩子是不是哪儿出了毛病呢?
第一个要求男孩子不哭的地方,是医院的注she室。小孩子生了病,要打针了,一进注she室,看见其他的小朋友被扒了裤子,露出了屁股,被家长和医生紧紧地按着扎针,哇哇地大哭,往往就吓得哭了起来。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听见男孩子的家长说:“别哭了啊,你是个男孩子呢,你是个小哥哥呢,男孩子哭鼻子好丑啊!”然后,就听见男孩子的家长在鼓励自己的孩子:“勇敢一些,啊?你是男孩子呢!”一旁的护士小姐也说:“对呀,男孩子哭鼻子,好丑啊!”于是,男孩子就瘪着嘴,抽泣着说:“阿姨,我是男孩子,我不哭,你打轻一点,好不好?”
就在医院的注she室里,男孩子和女孩子在哭的问题上,拉开了距离。这个世界开始告诉男孩子,再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哭鼻子了。女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哭泣,女孩子的哭是可以原谅的,女孩子的哭甚至是一种美,是女孩子的性别标志。而男孩子的眼泪则被这个世界管制起来了,男孩子好哭,是一种丑,是一种羞耻。就象小孩子长大了以后,就被告知不准随便大小便了一样,男孩子长大了,整个社会就开始规范他:不能随随便便地哭泣和流泪了。
是的,首先是人类的羞耻感,拧紧了男孩子眼泪的闸门。
邓丽君曾经唱过一首有名的歌,叫《情人的眼泪》:“为什么要对你掉眼泪?你难道不明白是为了爱?若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离,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流泪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更重要的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悲伤、恐惧、害怕、痛苦、伤感、难过、乞求固然会流泪,而高兴、兴奋、喜悦、狂喜、欢笑也会使人流泪。看来,流泪是受到人类感情的支配的。在人类的原始阶段,为了个体和群体的生存,男性往往要在山野和丛林里去狩猎,去和凶猛的野shòu搏斗,去和其他的男性竞争,或者与其他群体的男性去战斗。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搏斗、竞争和战斗中,勇猛和勇敢往往是取胜的关键。而哭泣和流泪是与勇猛和勇敢无缘的,在激烈的面对面的搏斗和战斗中,流泪和哭泣往往会bào露一个人内心的害怕。恐惧和怯弱,不仅会导致自己的失败,而且会动摇同一群体的斗志。其实,何止是在生存环境严酷的原始社会呢?即使是在现代战争中,临阵胆怯或者惊恐逃脱,都是不可原谅的或者要受到军法处置的。
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一书中曾经这样分析男女两性差异的由来。他提出了一个“战斗的法则”,他说:“男子与女子相比,有较大的身体和体力,又有更宽阔的肩膀,更发达的肌肉,棱角更多的全身轮廓,更勇敢好斗。所有这一切,我们了无疑问地认为主要是从他的半人半shòu的男祖先那里遗传而来的。但这些特征,在人的漫长的野蛮生活的年代里,通过最qiáng健、最勇敢的男子们,不仅在一般的生存竞争中,并且在为取得妻子的争夺战中——双重的成功,而保存了下来,甚至还有所加qiáng,因为这种成功保证了他们能够比同辈中不那么壮勇的弟兄们留传下更多的后代。”达尔文的分析告诉了我们,首先是人类生存竞争的法则不相信男人的眼泪,禁止了男人的眼泪。从此以后,男人就被社会规范了自己的“角色”——一个不能轻易流泪的人。
这样一种社会规范千百年来不断地qiáng化,就成为一种男性的道德规范和审美标准:男性流泪哭鼻子,是“丑”的,是“羞耻”的。虽然现在不需要每个男人都去上战场,去为生存而和野shòu搏斗,但是,这样一种规范和标准,却从男孩子走进注she室打针时,就开始发挥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