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菩提_林清玄【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公案,到底老太婆为什么生气呢?那是因为修行者以为肉身成为枯木寒灰才是坐禅的极致,认为断尽一切身体的反应的隐遁,才是真正的禅。其实,禅的正道不是这样的,禅的正道不是无心的枯木,而是有生命的,如如的。它不是停止一切的活动,而是在比人生更高层次的、纯粹的、本质的地方活动,有坐禅经验的人都应知道,禅不是死、不是枯、不是无,而是自在,也就是赵州禅师说的:“能纵能夺,能杀能活”。是药山惟俨禅师说的:“在思量个不可思量的。”

  凡可以思量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断灭的,它不是自由;凡有所住的(即使住的是枯木寒岩)也不是自由!

  有许多修行者要到深山古dòng去才能轻安自在,一走入了人间,就心生散乱,这算什么自由呢?

  那么,何处才是自由安居的道场呢?它不在没有人迹的山上,不在晨钟暮鼓的寺院,而是在心。心能自由,则无处不在,无处不安,那么坐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重要呢?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界于自然人和知识人的中间,想要像悟道者那样进入绝对和谐的世界是极难能的,也就是说我们难以成为真正自由的人。

  但我们却可以提醒自己往自由的道路走,少一点贪念,就少一点物欲的缠缚,多一点淡泊的自由。少一点嗔心,就少一点怨恨的纠葛,多一点平静的自由。少一点愚痴,就少一点情爱与知解的牵扯,多一点清明的自由,限制迷障了我们自由的,是贪、嗔、痴三种毒剂,使我们超脱觉悟的则是戒、定、慧三贴解毒的药方。

  完全自在无碍的心灵是每个人所渴望的,它的实践就是佛陀说的:“放下!放下!”

  放下什么呢?看到拖鞋翻了,把它摆正吧!摆正了的拖鞋,再也不要放在心上,如是而已。

  在微细的爱里

  苏东坡有一首五言诗,我非常喜欢:

  钩帘归rǔ燕,xué牖出痴蝇;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对才华盖世的苏东坡来说,这算是他最简单的诗,一点也不稀奇,但是读到这首诗时,却使我的心深深颤动,因为隐在这简单诗句背后的是一颗伟大细致的心灵。

  钩着不敢放下的窗帘,是为了让rǔ燕能归来,看到冲撞窗户的愚痴的苍蝇,赶紧打开窗门让它出去吧!

  担心家里的老鼠没有东西吃,时常为它们留一点饭菜。夜里不点灯,是爱惜飞蛾的生命呀!

  诗人那时代的生活我们已经不再有了,因为我们家里不再有rǔ燕、痴蝇、老鼠和飞蛾了,但是诗人的情境我们却能体会,他用一种非常微细的爱来观照万物,在他的眼里,看见了rǔ燕回巢的欢喜,看见了痴蝇被困的着急,看见了老鼠觅食的心情,也看见了飞蛾无知扑火的痛苦,这是多么动人的心境呢?我们有很多人,对施恩给我们的还不知感念,对于苦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吝于给予,甚至对于人间的欢喜悲辛一无所知,当然也不能体会其他众生的心情。比起这首诗,我们是多么粗鄙呀!

  不能进入微细的爱里的人,不只是粗鄙,他也一定不能品味比较高层次的心灵之爱,他只能过着平凡单调的日子,而无法在生命中找到一些非凡之美。

  我们如果光是对人有情爱,有关怀、不知道日落月升也有呼吸,不知道虫蚁鸟shòu也有欢歌与哀伤,不知道云里风里也有远方的消息,不知道路边走过的每一只狗都有乞求或怒怨的眼神,甚至不知道无声里也有千言万语……那么我们就不能成为一个圆满的人。

  我想起一首杜牧的诗,可以和苏轼这首诗相配,他这样写着:

  已落双雕血尚新,鸣鞭走马又翻身;

  凭君莫she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云在天,水在瓶

  药山惟俨禅师有一次和弟子参禅的时候,弟子问他说:“达摩未到此土,此土还有祖师意否?”

  药山说:“有。”

  弟子又问:“既有祖师意,又来作什么?”

  药山说:“只为有,所以来。”

  对禅宗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公案,“祖师意”就是“祖师西来意”,或简称“祖意”,是指教别传的禅,也就是直指心印的禅。在禅宗弟子的心目中,可能或多或少会生出这个念头:禅宗为什么是中国特有的产物,在印度反而没落呢?我们称达摩(古籍又作达磨)为禅宗的初祖,那么,在达摩还没有来中国之前,中国有没有教外别传或直指心印的禅呢?

  对这一点,药山惟俨肯定地说明了,在达摩未来之前,中国有了禅。既然有直指心印的禅,达摩又来做什么?

  “只因为中国有禅,达摩才来呀!”这话里含有许多玄机,一是禅是人所本有的,达摩只是来开发而已。二是如果没有能受传的人,达摩如何来教化别传、直指心印呢?三是中国会发展禅宗,根本是因缘所成。

  达摩未来中国之前,或在达摩前后,中国就有一些伟大的禅祖,像竺道生法师、道房禅师、僧稠禅师、法聪禅师、南岳思禅师、天台智 大师等等,他们虽不以“禅宗”为名,所修习的却是禅法,可见在达摩禅师还没有到中国传禅法,中国禅已经萌芽,正如酝酿了丰富的油藏,达摩祖师来点了一把光明的火把,继而火势旺盛,就照耀了整个中国。

  即使在达摩之后,禅宗之外的宗派也出过伟大的禅师,例如天台宗的左溪玄朗、华严宗的清凉澄观和圭峰宗密,以及没有任

  何宗派的昙伦禅师、衡岳善伏禅师等等。这一点使我们相信不只是禅宗里才有禅,也进一步说明了在达摩祖师之前,禅就在中土存在了。

  禅是怎么样存在着的呢?我们再来看一段药山惟俨禅师的故事。朗州刺史李翱很仰慕药山的大名,一再派人请他来会面,药山禅师相应不理,李翱只好亲自到山里去拜谒,禅师却仍然看着手里的经,连一眼也不看刺史。

  李翱的侍者很心急,就对药山说:“太守在此。”药山仍然不应,李翱看他如此无理,就说:“唉!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禅师这时才开口说:“太守!你怎么贵耳贱目呢?”李翱听了有悟拱手道谢,又问:“如何是道?”禅师用手指指天上又指指地下,问说“会了吗?”“不会。”禅师说:“云在天,水在瓶。”

  李翱欣然作礼,而作了一首有名的偈: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禅的存在是多么明白呀!是像白云在天上、水在瓶里一样的自然本有,只是有人看青天看不见白云、看瓶子没看到水罢了。

  我现在来仿本文开头的公案,就更明白了:

  有人问我:“人还没有学禅时,他心里有没有禅?”

  我说:“有。”

  他又问:“既然有禅,又修行做什么呢?”

  我说:“只因为有,才要修行呀!”

  不修不学,怎么知道自己本来有禅呢?

  云散

  我喜欢胡适的一首白话诗《八月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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