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思录_周国平【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生命是我们最珍爱的东西,它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的前提,失去了它,我们就失去了一切。生命又是我们最忽略的东西,我们对于自己拥有它实在太习以为常了,而一切习惯了的东西都容易被我们忘记。因此,人们在道理上都知道生命的宝贵,实际上却常常做一些损害生命的事情,抽烟,酗酒,纵欲,不讲卫生,超负荷工作,等等。因此,人们为虚名浮利而忙碌,却舍不得花时间来让生命本身感到愉快,来做一些实现生命本身的价值的事情。往往是当我们的生命真正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才幡然醒悟,生命的不可替代的价值才突现在我们的眼前。但是,有时候醒悟已经为时太晚,损失已经不可挽回。

  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她是一个对我们从一而终的女子。我们不妨尽自己的力量引导她,充实她,但是,不管她终于成个什么样子,我们好歹得爱她。

  “生命”是一个美丽的词,但它的美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掩盖住了。我们活着,可是我们并不是时时对生命有所体验的。相反,这样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候,我们倒是像无生命的机械一样活着。

  人们追求幸福,其实,还有什么时刻比那些对生命的体验最qiáng烈最鲜明的时刻更幸福呢?当我感觉到自己的肢体和血管里布满了新鲜的、活跃的生命之时,我的确认为,此时此刻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生命害怕单调甚于害怕死亡,仅此就足以保证它不可战胜了。它为了逃避单调必须丰富自己,不在乎结局是否徒劳。

  我不相信一种哲学认识能够摧毁一个人的求生本能。而只要求生本能犹存,在这世界还有所爱恋,一个人就不会单单因为一种哲学原因自杀。即使对终极价值的信仰已经破灭,他还会受求生本能的驱使,替自己建立起一些非终极的价值,并依靠它们生存下去。

  有无爱的欲望,能否感受生的乐趣,归根到底是一个内在的生命力的问题。

  浮生若梦,何妨就当它是梦,尽兴地梦它一场?世事如云,何妨就当它是云,从容地观它千变?

  生命平静地流逝,没有声响,没有làng花,甚至连波纹也看不见,无声无息。我多么厌恶这平坦的河chuáng,它吸收了任何感觉。突然,遇到了阻碍,礁岩崛起,狂风大作,抛起万丈làng。我活着吗?是的,这时候我才觉得我活着。

  情欲是走向空灵的必由之路。本无情欲,只能空而不灵。

  最自然的事情是最神秘的,例如做爱和孕育。各民族的神话岂非都可以追溯到这个源头?

  每想到造成我的那颗jīng子和那颗卵子相遇的机会几乎等于零,一旦错过,世上便根本不会有我,我就感到不可思议。始终使我惊奇不已的另一件事是,尽管孩子是某次作爱的产物,但是在原因和结果之间却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端详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蛋,没有哪一对父母会回想起jiāo媾时的喘息声。我不得不设想,诞生必定有着更神圣的原因,它担保每一只生命小舟的航行具有某种命定的性质。

  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互相吸引。我设想,在一个绝对荒芜、没有生命的星球上,一个活人即使看见一只苍蝇,或一只老虎,也会发生亲切之感的。

  文化是生命的花朵。离开生命本原,文化不过是人造花束,中西文化之争不过是绢花与塑料花之争。

  文化是生命的表达形式。当文化不能表达生命、反而压抑生命的时候,生命的紧张感就增大。这时候,需要改变旧文化,创造新文化,以重新表达生命。但文化的改造不必从文化开始,有时候,直接表达生命的紧张感、危机感,这种表达本身就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

  超脱

  世上种种纷争,或是为了财富,或是为了教义,不外乎利益之争和观念之争。当我们身在其中时,我们不免很看重。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迟早要离开这个世界,并且绝对没有返回的希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也用鲁滨逊的眼光来看一看世界,这会帮助我们分清本末。我们将发现,我们真正需要的物质产品和真正值得我们坚持的jīng神原则都是十分有限的,在单纯的生活中包含着人生的真谛。

  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bī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bī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bī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qiáng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

  无论你多么热爱自己的事业,也无论你的事业是什么,你都要为自己保留一个开阔的心灵空间,一种内在的从容和悠闲。唯有在这个心灵空间中,你才能把你的事业作为你的生命果实来品尝。如果没有这个空间,你永远忙碌,你的心灵永远被与事业相关的各种事务所充塞,那么,不管你在事业上取得了怎样的外在成功,你都只是损耗了你的生命而没有品尝到它的果实。

  我们平时斤斤计较于事情的对错,道理的多寡,感情的厚薄,在一位天神的眼里,这种认真必定是很可笑的。

  在大海边,在高山上,在大自然之中,远离人寰,方知一切世俗功利的渺小,包括“文章千秋事”和千秋的名声。

  诗人陶醉于眼前的图画:柳堤,竹溪,鸥鹭,还有农夫渔翁??每人都正“贪营活计,不知他在图画里”。

  谁更快乐,是看画的诗人,还是身在画中却不知的农夫渔翁?

  也许,人生应是这两种境界的jiāo替,时而能投入地做手中的活计,不知自己在图画里,时而能跳出来看人生之画的全貌,也从这全貌出发看一看那贪营活计的自己。

  张可久写“英雄不把穷通较”:“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这里的“闲人”是他自己。以闲人的心态入世,得志和失脚都成了好玩的事,就可以“不把穷通较”了。

  外在遭遇受制于外在因素,非自己所能支配,所以不应成为人生的主要目标。真正能支配的唯有对一切外在遭际的态度。内在生活充实的人仿佛有另一个更高的自我,能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对变故和挫折持适当态度,心境不受尘世祸福沉浮的扰乱。

  事情对人的影响是与距离成反比的,离得越近,就越能支配我们的心情。因此,减轻和摆脱其影响的办法就是寻找一个立足点,那个立足点可以使我们拉开与事情之间的距离。如果那个立足点仍在人世间,与事情拉开了一个有限的距离,我们便会获得一种明智的态度。如果那个立足点被安置在人世之外,与事情隔开了一个无限的距离,我们便会获得一种超脱的态度。

  “距离说”对艺术家和哲学家是同样适用的。理解与欣赏一样,必须同对象保持相当的距离,然后才能观其大体。不在某种程度上超脱,就决不能对人生有深刻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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