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gān部四十来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如果留心一下,就会发现他的笑容不是针对任何人的。刚和他见面的人或许会觉得他的心里一定有一个隐秘的喜悦,禁不住从脸上流露出来。其实,这不过是他面部表情的一个固定特征。甚至在打人的时候,他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张gān部不爱说话,他喜欢背着双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犯人跟他说话,他会停下来看着他,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不吱声。等那个犯人说完了之后,他就默默地走了。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也不会得到答复。张gān部打人的时候,喜欢把犯人的两臂分开铐在窗户上,然后在他的身上浇上水,再用老驴diǎo慢慢地搅。浇水有助于导电,可以使老驴diǎo的功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张gān部的另一个特点是喜欢给犯人戴土铐子,这一点使许多犯人对他很畏惧。
放过风,张gān部打开号子门,向程军点点头。程军走出去,往门口一跪,驯服地把两手背在了背后。张gān部二话没说,给他戴上土铐子。
张定邦指定麻鸭在这一天内负责侍候程军,包括喂饭,替他解裤子大小便。整个上午,程军并不感到胳膊有什么不适。吃过中饭以后,程军就开始觉得胳膊有些发胀,腋窝发痒。他趴在被子上,让胳膊尽量放松,麻鸭在一旁他按摩。程军身体胖,胳膊粗,土铐子卡在手腕上没有一丝缝隙。两条胳膊牢牢地贴在背上丝毫没有动弹的余地。下午,他的手背由于血脉不畅开始肿起来。胳膊变得越来越沉重了,像有小jī在啄。到了晚上,腋下像有许多小刺在扎。程军烦躁不安,连晚饭都没有吃,这个平时自己饭都不够吃的大肚汉居然放弃了吃饭,可见土铐子的威力之大。到了夜里,程军两条胳膊发烫,疼痛使他唏嘘不已。他一会儿蹲着,一会站起来,一会儿又趴在被子上。麻鸭跟在他后面不断地用湿毛巾给他冷敷。就这样,折腾到天亮。这一夜我也没睡踏实,不时被程军压抑的呻吟声惊醒。
电铃声终于响了,大家涌到院子里。今天值班的是那天给我送被子的老头,大家都叫他老gān部。至于他姓什么,没有人知道。有人说老gān部本是退休的公安人员,被看守所反聘回来的。其他gān部虽然大多数时间穿着便服,但遇到上面来检查、节假日或者要枪毙人的时候,他们都换上警服。而老gān部一年四季是便服,这说明老gān部没有警服,不算公安的正式编制。
程军一看老gān部来了,立马往地上一跪,求老gān部把他的土铐子下掉。老gān部问他什么时候戴的土铐子,为什么戴的土铐子。号子里的其他人都替程军求饶,老gān部这才把程军的土铐子下了。
当程军的两条胳膊从土铐子下面解放出来的时候,程军已经感觉不到胳膊的存在了,两条胳膊像假肢一样挂在他的两肩。麻鸭不停地给他按摩。直到中午的时候胳膊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在老gān部值班的时候,喊号子的人特别多。大家都知道老gān部嘴狠心软。如果被他逮到了,一打你,你就大叫:老gān部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老爹爹,老爷爷,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你肯定不会再挨第二下,顶多在你进号子的时候,在你有屁股上踢一脚,说声滚进去。当然,在老gān部面前所作的保证,并不妨碍你下次再犯。老gān部不知是记不得你下过的保证,还是不屑于提你过去的保证,反正这一招数人人都可以用,而且次次管用。有少数犯人就利用老gān部的这种仁慈,专门在他值班的时候犯监规。所长常在老gān部值班的时候来协助他,所长家就住在看守所的院子后面,号子里动静一大,他就会立即赶过来。
老gān部拎着老驴diǎo从走廊那头走过来。号子里的犯人向他打招呼,向他问好,老gān部瘪着嘴,一副严肃的样子,他不看打招呼的人,只是微微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早饭后,老gān部开了门,向我一指,说:“你,出来。”
许文兵说:“老gān部给你剃头了。”
我走出号子,老gān部把门插上。他让我坐在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在我的脖子上围了一块蓝布,然后用电推剪在我头上呼呼地推起来。一会儿功夫,他解下我脖子上的蓝布,在我头上拍了拍说:“好了。”
剃过头以后,头上和脖颈凉飕飕的。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剃光头,觉得有些不适应。我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它现在比头发还要长。小四川说:“你的胡子太长了,我给你拔掉吧,你先把头洗一洗。”
小四川的拔胡子工具是用两只铝牙膏嘴子做成的,由一根松紧连在一起,形状像一副微形的铙钹。我躺在被子上,头枕在小四川的腿上,刚拔的时候很痛,拔着拔着就麻木了。胡子拔好后,我的下巴、嘴唇和两颊都肿了起来。小四川说:“第一次都这样,以后就不痛了。”
下午,老gān部问有没有人看病,我想出去看病,要几张活血止痛膏。要是马成武还在当号头,是不准刚过号子的人出去看病的,除非你身上的伤从外表上不大能看出来。现在马成武走了,我出去看病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我和其他号子的十几个犯人排队来到值班定。那个胖医生把药箱放在桌子上,一个个地问病情、发药。轮到我的时候,医生看我的胸脯上一大片青紫,吓了一跳。他用手轻轻地按了按,问我痛不痛。他把箱子里的活血止痛膏全都给了我,还给我一小瓶云南白药,让我内服。医生对老gān部说:“号子里太残忍了,把人打成这样。”老gān部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东西都是畜生,他们哪有一点人性啊。”临走的时候,我向医生要了一瓶癣药水,这是许文兵让我替他拿的。
许文兵和号子里好几个人都有蛋皮癣。凡在号子里呆上四五个月,都会染上这种蛋皮癣,chūn夏季节只要两三个月就会感染。一开始是大腿内侧又粘又湿,然后jī巴和卵蛋上长出一种像绿豆大小的疙瘩,痒得出奇,一抓就淌huáng水,huáng水淌到哪里,哪里就会起疙瘩。实在痒得要命就找伙房用热水烫,刚烫时很舒服,可要不了一会,它又痒起来。用硫磺膏搽一点作用都不起。医生说是号子里空气cháo湿,不通风,容易导致各种真菌滋生。后来医生开了这种癣药水,管用倒是管用,但不能根除。这种癣药水装在小塑料瓶里,有一点像碘酒、但比碘酒臭的刺激性怪味。这种药水抹在蛋皮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开水烫了或被蜂子叮了那样的疼痛。然后jī巴和卵蛋上产生一层灰白色的膜,把这层摸揭下来,卵蛋看上去红兮兮的,像剥了皮的兔子的颜色,弯弯曲曲的血管像是用紫黑色的墨水画上去似的。
『8』八
在老gān部之后,又轮到所长值班。看守所一共六个gān部,轮换值班,他们有时也互相代班。gān部值班的顺序以及临时的变动是犯人特别关心的。他们了解每个gān部的个性、习惯和特点,并根据这些情况来决定他们的号子里的活动。什么时候喊号子是安全,在什么gān部面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很清楚。
所长从走廊那头一路走过来。他两手背在背后,抬着头,低垂目光扫视着脚下院子里的犯人。他像一位帝王巡幸他的疆土一样在走廊上巡视了一圈。当他再次回来的时候,阳光似乎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脚下的人这才仰起堆满笑容的脸,用一种恭敬而又亲热的声音和所长打着招呼。所长在这个号子上面逗留一下,跟那个号子里的犯人聊上两句,不时地可以听到他得意地骂着:“他妈的,你们这些狗日的东西……”一听到所长的这种骂声,犯人决都知道,所长的心情肯定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