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佛经里留了一个细缝,是说在不圆满世界也可能有圆满的人来投胎,凡圣可能同居,那是由于愿力的缘故,是先把自己的圆满隐藏起来,希望不圆满的人能很快找到圆满的路径,一起走向圆满之路。
“有圆满之愿,人人都能走向圆满。”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正是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来看几个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后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堕落,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边是人,右边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转成白话,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这里面有极为深刻的寓意。当一个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断地转化,使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转化成正面的情绪,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觉行圆满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圆满的起点,这是为什么六祖慧能说:“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即是众生了。”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竿,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由于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切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起一念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
一个人有坚qiáng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劳什子的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chūn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地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吃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chuī,下午给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给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行字:
今日踽踽独行他日化蝶飞去
墨与金
在痛苦、悲哀、烦恼、无聊的困局之中,我们突然有所转化、超越与领悟,就在那一刻,人生变得破墨淋漓;就在那一刻,笔落惊风雨,一笔定江山,整个人生就金碧而辉煌了;也就在那一刻,繁华落尽见真淳,chūn城无处不飞花了。
带孩子去看一个绘画联展,看到一幅只画了几笔的水墨画,孩子不解地问我:“这画只画了几笔怎么标价十万,旁边那一幅画得又大、又满、彩色又多,为什么只标价五万呢?”一时使我怔在当地,我说:“那是因为画这幅画的人比较有名,当然画就比较贵了。”“有名的人也不能这样画两三笔就jiāo差了事呀!”孩子天真地说。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对孩子说,什么是“工笔画”、什么是“写意画”,或者如果要谈画价订定的标准,也是说不清的。只好说:“画的价钱是由画家自己制定的,他认为自己的画值十万,就是十万了。就像我们买一包面纸,有的卖五元、有的卖十元。”
孩子点头称是。
走出展览会场的时候,我想起从前读中国美术史,读到两个不同的派别,一个是以李思训为代表的“金碧山水”,一个是以与李思训同时代的王维为代表的“破墨山水”。
金碧山水崇尚华丽辉煌,笔格艳雅、金碧辉映,有富贵气象,作品极尽工整细润缜密富丽之能事,常常全幅着色,密不透风,有时还要用金粉银粉做颜料,到处布满泥金,所以后代的人把这一派的画风称为“挥金如土”,也叫做“北宗山水”。
破墨山水则充满了抒情的田园情调,也揉和了恬淡的诗意,被称为“南宗山水”。这一派的山水到五代的李成更为突出,他被誉为“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峰峦林屋皆以淡墨为之,而水天空处全用粉填”,他的笔墨清淡,成名甚早,有许多王公贵族向他求画,他说:“吾,儒者!粗知去就,性爱山水,弄笔自适耳,岂能奔走豪士之门与工技同处哉!”他这种爱惜笔墨的态度,被称为“惜墨如金”。
经过千年,我们回来看“墨”和“金”的关联,使我们知道,“挥金如土”和“惜墨如金”并没有高下之别,只要一幅画作得好,金碧也好,破墨也好,都有很高的价值。
我想到有一次,应朋友楚戈的安排,到台北故宫仓库去看历代馆藏的佛经,这些佛经有的用墨书写,有的研huáng金为泥书写,一般人听到是huáng金为泥书写,甚至有用金丝刺绣的,都会觉得价值极高,但楚戈另有卓见,他说:“只要是名家笔墨,写得好,比huáng金还贵重呀!”
确是如此,若以生命的绘图来看,一个人用生活的笔蘸墨汁来写生命的篇章,或是用huáng金做泥来图绘生命的图像,用的材料固然不同,但只要写得好,就有高超的价值。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没有机会画出金碧山水,但是如果破墨泼得好,一样能绘出一幅好画。
不管人可以拥有多少东西,回归到基本的生活都是相近的,只是吃好、穿暖、居安、行健的琐事。记得今年被美国经济杂志评选为全世界首富的日本森建设公司董事长森泰吉郎吗?他拥有东京huáng金地段的八十二幢大楼,资产现值日币二兆一千亿元,写成阿拉伯数字共有十三位数,是我们难以想象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