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世界上有非常多值得追求的事物,但是有的人追求一生在即将拥有梦想的时候,就不得不入土了。
如果让我选择,我愿意选择做一个有智慧的老人、自在的老人、慈悲的老人,当然,这里面智慧是最难求的。我希望能有什么智慧呢?除了在人生的体会上寻找解决世间事物的智慧之外,我也希望找到人生之外更广大的时空,让我可以告诉后来的人:“古早古早古早以前……”或者说:“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或者说:“东方去此,过十殑伽沙等佛土,有世界名净琉璃,佛号药师琉璃光如来。”
一位有足够智慧的老人,应该能看穿时空的限制,知悉宇宙原不是我们所识见者这般渺小。唯有这样,这位老人才能对死亡毫无所惧。
其实,从佛经无始劫的观点看来,我们人人都是这宇宙的老人,经过无数次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才在同一个时代投生到同一个世界里来,我们已经足够老了,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足够的智慧来探知我们死生轮转的宇宙?开启这宇宙的智慧又在哪里呢?
经过多生多世的寻找,我终于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在佛教的经典里!这一本书就是从佛经的角度出发,企图用文学的语言,表达一些开启时空智慧的概念,以及表达一个人应该如何舍弃与实践,才可能走上智慧的道路。
面对伟大庄严的佛教遗产,我的所知非常有限,看法可能也是浅薄的,但我希望读者把我的《紫色菩提》当成垫脚的石阶,自己去寻找丰富的宝藏。这样,才能化烦恼为菩提,拥有一个智慧的开端。
书名叫《紫色菩提》,紫金色是佛教里最尊贵最上品的颜色,菩提是智慧、是觉悟。我想,进入佛教经典,对我的过去而言,就是一种最尊贵的觉悟,最上品的智慧,这么好的东西,义不独享,所以虽然辛苦备尝,还是把它写了出来。只是希望大家都成为有智慧的人,能坦然地面对无常,面对时光的流逝,甚至面对死亡。
这本书的完成应该感谢我的妻子小銮,是她用很大力气才把我带进经典里去。感谢我的老师廖慧娟,是她的教化开启,使我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感谢孙chūn华大姐,如果没有她的慈悲心肠,我到现在还在做chūn秋大梦。
如果这本书有什么功德,但愿功德能回向给法界的一切苦难众生:
愿病苦的人得良医
愿迷路的人得正路
愿暗夜的人得光明
愿贫穷的人得珍宝
愿愚痴的人得智慧
愿众生能绝对平等
愿众生能绝对自由
愿众生能离苦得乐
愿众生能智慧俱足
愿众生能圆满正觉
林清玄
一九八六年六月五日于安和路客寓
第2章 【波罗蜜】01
佛鼓
当我听完佛鼓的那一段沉默里,几乎体会到了维摩诘沉默一如响雷的境界了。
住在佛寺里,为了看师父早课的仪礼,清晨四点就醒来了。走出屋外,月仍在中天,但在山边极远极远的天空,有一些早起的晨曦正在云的背后,使灰云有了一种透明的趣味,灰色的内部也仿佛早就织好了金橙色的衬里,好像一翻身就要金光万道了。
鸟还没有全醒,只偶尔传来几声低哑的短啾,听起来像是它们在chūn天的树梢夜眠有梦,为梦所惊,短短地叫了一声,翻个身,又睡去了。
最最鲜明的是醒在树上一大簇一大簇的凤凰花。这是南台湾的五月,凤凰的美丽到了顶峰,似乎有人开了染坊,就那样把整座山染红了,即使在灰蒙的清晨的寂静里,凤凰花的色泽也是非常雄辩的。它不是纯红,但比纯红更明亮,也不是橙色,却比橙色更艳丽。比起沉默站立的菩提树,在宁静中的凤凰花是吵闹的,好像在山上开了花市。
说菩提树沉默也不尽然。经过了寒冷的冬季,菩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仅剩下一株株枯枝守候chūn天,在冥暗中看那些枯枝,格外有一种坚qiáng不屈的姿势,有一些生发得早的,则从头到脚怒放着嫩芽,翠绿、透明、光滑、纯净,桃形叶片上的脉络在黑夜的凝视中,片片了了分明。我想到,这样平凡单纯的树竟是佛陀当年成道的地方,自己就在沉默的树与jīng进的芽中深深地感动着。
这时,在寺庙的角落中响动了木板的啪啪声,那是醒板,庄严、沉重地唤醒寺中的师父。醒板的声音其实是极轻极轻的,一般凡夫在沉睡的时候不可能听见,但出家人身心清净,不要说是行板,怕是一根树枝落地也是历历可闻的吧!
醒板拍过,天空逐渐有了清明的颜色,燕子的声音开始多起来,像也是被醒板叫醒,准备着一起做早课了。
然后钟声响了。
佛寺里的钟声悠远绵长,犹如可以穿山越岭一般。它深深地渗入人心,带来一种警醒与沉静的力量。钟声敲了几下,我算到一半就糊涂了,只知道它先是沉重缓慢的咚嗡咚嗡咚嗡之声,接着是一段较快的节奏,嗡声灭去,仅剩咚咚的急响,最后又回到了明亮轻柔的钟声,在山中余韵袅袅。
听着这佛钟,想起朋友送我一卷见如法师唱念的《叩钟偈》。那钟的节奏是单纯缓慢的,但我第一次在静夜里听叩钟偈,险险落下泪来,人好像被甘露遍洒,初闻天籁,想到人间能有几回听这样美的音声,如何不为之动容呢?
晨钟自与叩钟偈不同。后来有师父告诉我,晨昏的大钟共敲一百零八下,因为一百零八下正是一岁的意思。一年有十二个月,有二十四个节气,有七十二候,加起来正合一百零八,就是要人岁岁年年日日时时都要警醒如钟。但是另一个法师说一百零八是在断一百零八种烦恼,钟声有它不可思议的力量。到底何者为是,我也不能明白,只知道听那钟声有一种感觉,像是一条飘满了落叶尘埃的山径,突然被钟声清扫,使人有勇气有jīng神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看更远的风景。
钟声还在空气中震dàng的时候,鼓响起来了。这时我正好走到“大悲殿”的前面,看到逐渐光明的鼓楼里站着一位比丘尼,身材并不高大,与她面前的鼓几乎不成比例,但她所击的鼓竟完整地包围了我的思维,甚至包围了整个空间。她细致的手掌,紧握鼓槌,充满了自信,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为优美,或缓或急,或如迅雷,或如飙风……
我站在通往大悲殿的台阶上看那小小的身影击鼓,不禁痴了。那鼓,密时如雨,不能穿指;缓时如波涛,汹涌不绝;猛时若海啸,标高数丈;轻时若微风,抚面轻柔;它急切的时候,好像声声唤着迷路归家的母亲的喊声;它优雅的时候,自在得一如天空飘过的澄明的云,可以飞到世界最远的地方……那是人间的鼓声,但好像不是人间,是来自天上或来自地心,或者来自更邈远之处。
鼓声歇止有一会儿,我才从沉醉的地方被叫醒。这时《维摩经》的一段经文突然闪照着我,文殊师利菩萨问维摩诘居士:“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当场的五千个菩萨都寂静等待维摩诘的回答,维摩诘怎么回答呢?他默然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文殊师利菩萨赞叹地说:“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