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冬日的早晨,勒着缰绳,马就立在当地,踢踏着长腿,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人也好像得到某些舒放了。
骑完马,到青年公园去散步,走到成行的树荫下,冷而qiáng悍的空气在林间流dàng着,可以放纵地、深深地呼吸,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那元素不是别的,正是清欢。
最近有一天,突然想到骑马,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到青年公园的骑马场时差一点吓昏,原来偌大的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马跑起来的时候,灰尘滚滚,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huáng土,蒙蔽了人的眼睛。马也老了,毛色斑剥而失去光泽。
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料棚子,铺了水泥地,其丑无比,里面则摆满了机器的小马,让人骑用,其吵无比。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
马会老是我知道的事,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而在有真马的地方放机器马,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株草,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
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那里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人比西门町还拥挤吵闹,空气比咖啡馆还坏,树也萎了,草也huáng了,阳光也不灿烂了。我从公园穿越过去,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心痛如绞,别说清欢了,简直像极了佛经所说的“五浊恶世”!
生在这个时代,为何“清欢”如此难觅?眼要清欢,找不到青山绿水;耳要清欢,找不到宁静和谐;鼻要清欢,找不到gān净空气;舌要清欢,找不到蓼茸蒿笋;身要清欢,找不到清凉净土;意要清欢,找不到智慧明心。如果你要享受清欢,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洗涤自己的心灵,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
现代人的欢乐,是到油烟爆起、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是到黑天暗地、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是到乡村野店、胡乱搭成的土jī山庄去豪饮一番;以及到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这些污浊的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反而以浊为欢,以清为苦呢?
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而在欢乐已尽、浊心再起的时候,人间就愈来愈无味了。
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满城都飞着柳絮时,梨花也开了遍地,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仿佛雪一样的清丽,有一种惆怅之美,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呢?这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这正是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溪山卧游录》中说的:“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如实知自心,正是莲花!正是般若,正是所有迷失者的一盏灯!
人骨念珠
阳光正从窗外斜斜照进,she在法师手上的一串念珠,那念珠好像极古老的玉,在阳光里,饱含一种温润的光。
每一粒念珠都是扁圆形,但不是非常的圆,大小也不全然相同,而且每一粒都是黑白相杂,那是玉的念珠吧!可能本来是白的,因岁月的侵蚀改变了一部分的色泽,我心里这样想着。
可是它为什么是不规则的呢?是做玉的工匠手工不够纯熟,还是什么原因?我心里的一些疑惑,竟使我在注视那串念珠时,感到有一种未知的神秘。
“想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念珠,是吗?”法师似乎知道了我的心事,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
我点点头。
“这是人骨念珠,”法师说,“人骨念珠是密宗特有的念珠,密宗有许多法器是人的骨头做的。”
“好好的念珠不用,为什么要用人骨做念珠呢?”
法师微笑了,解释说一般人的骨并不能做念珠,或者说没有资格做念珠,在西藏,只有喇嘛的骨才可以拿来做念珠。
“人骨念珠当然比一般的念珠更殊胜了,拿人骨做念珠,特别能让人感觉到无常的迅速,修持得再好的喇嘛,他的身体也终于要衰败终至死亡,使我们在数念珠的时候不敢懈怠。”
“另外,人骨念珠是由高僧的骨头做成,格外有伏魔克邪的力量。尤其是做度亡法会的时候,人骨念珠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亡者超度,使生者得安。”
……
说着说着,法师把他手中的人骨念珠递给我,我用双手捧住那串念珠,才知道这看起来像玉石的念珠,是异常的沉重,它的重量一如huáng金。
我轻轻地抚摸这表面粗糙的念珠,仿佛能触及内部极光润极细致的质地。我看出人骨念珠是手工磨出来的,因为它表面的许多地方还有着锉痕,虽然那锉痕已因摩搓而失去了锐角。细心数了那念珠,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一十粒,用一条细而坚韧的红线穿成。
捧着人骨念珠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像捧着一串传奇,在遥远的某地,在不可知的时间,有一些喇嘛把他们的遗骨奉献,经过不能测量的路途汇集在一起,有一位jīng心的人琢磨成一串念珠。这样想着,在里面已经有了许多无以细数的因缘了。最最重要的一个因缘是,此时此地它传到了我的手上,仿佛能感觉到念珠里依然温热的生命。
法师看我对着念珠沉思,不禁勾起他的兴趣,他说:“让我来告诉你这串念珠的来历吧!”
原来,在西藏有天葬的风俗,人死后把自己的身体布施出来,供鸟shòu虫蚁食用,是谓天葬。有许多喇嘛生前许下愿望,在天葬之后把鸟shòu虫蚁吃剩的遗骨也奉献出来,作为法器。人骨念珠就是喇嘛的遗骨做成的,通常只有两部分的骨头可以做念珠,一是手指骨,一是眉轮骨(就是眉心中间的骨头)。
为什么只取用这两处的骨头呢?
因为这两个地方的骨头与修行最有关系,眉轮骨是观想的进出口,也是置心的所在,修行者一生的成就尽在于斯。手指骨则是平常用来执法器、数念珠、做法事、打手印的,也是修行的关键。
“说起来,眉骨与指骨就是一个修行人最常用的地方了。”法师边说边站起来,从佛案上取来另一串人骨念珠,非常的细致圆柔,与我手中的一串大有不同,他说:“这就是手指骨念珠,把手指的骨头切成数段,用线穿过就成了。手指骨念珠一般说来比较容易取得,因为手指较多,几人就可以做成一串念珠了。眉轮骨的念珠就困难百倍,像你手中的这串,就是一百一十位喇嘛的眉轮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