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菩提_林清玄【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爱玉固然是最清雅的嗜好,但一个人爱玉成痴,和玩股票不能自拔,和沉迷于逸乐又有什么不同呢?”

  朋友后来彻底地觉悟,仍然喜欢着玉,却不再被玉所困,只是有时他拿出随身的几块玉还会感慨起来。

  物固然是足以困人,情更比物要厉害百倍。对于情的执迷,为情所困,就叫“痴”,痴是人世间的三毒之一(另外两毒是贪与嗔),情困到了深处,则三毒俱现,先是痴迷,而后贪爱,最后是嗔恨以终。则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

  被情爱所系缚,被情爱所茧结,被情爱所迷惑,被情爱所执染,几乎是人间不可避免的,但当情爱已经消失的时候,自己还系缚茧结自己,自己还迷惑执著自己,这就是真正的情困。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的妇女,她的朋友都已经儿女成群,可是她没有结婚,没有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初恋。

  她的初恋有什么不凡吗?为何她不能忘却?其实也没有,只是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在学校里互相认识了,发誓要长相厮守,最后这个男的离开了,少女独自过着孤单的心灵生活,一过就是二十年。

  这么普通的故事,她也说得眼泪涟涟,接着她说:“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在时间上,你的故事已经过去,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过去,因为你的心灵还被困居在里面。到什么时候才算过去呢?就是你想起来的时候,充满了包容和宽谅,并且不为它所烦恼,那才是真正过去了。”

  “做得到吗?”

  “做得到的,在这个世界上为情沉溺的人固然很多,但从沉溺中走到光明的岸上的人也不少。因为他们救拔了自己,不为情所困。”

  我把情说成是沉溺,把救拔说成是走到光明的河岸,是有道理的。我们在祝福一对新人时,最常用的一句话是“永浴爱河”。

  “爱河”的譬喻出自《华严经》,《华严经》上说:“随生死流,入大爱河。”为什么说是爱河呢?由于爱欲和河一样具有三种特性,一种是容易使人沉溺,不易自拔。第二种是爱欲的心就像河水一样,能浸染入最深的地方,例如我们用铁锤击石,石头会碎裂,但不能击碎每一个分子,可是如果我们把石头丢入河里浸染,它可以湿濡石头的任何一个分子,年深日久甚至把它们分解成粉末。第三种是难以渡越,不管是贩夫走卒,王公将相,都无法一步跨过河的对岸,同样的,要一步从情爱的束缚中走过也非常的不易。

  我想起《杂阿含经》里记载的一个故事:有一次释迦牟尼对弟子说法,他问他们:“你们认为是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还是在过去遥远的日子里,因为和亲爱的人别离所流的眼泪多呢?”

  释迦牟尼的意思是,从遥远的过去,一生而再生的轮回里,在人无数次的生涯中,都会遇到无数次离别的时刻,而流下数不尽的眼泪,比起来,究竟是四大海的海水多,还是人的眼泪多呢?

  弟子回答说:“我们常听见世尊的教化,所以知道,四个大海总量的总和,一定比不上在遥远的日子里,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人为所爱者离别而流下的眼泪多。”

  释迦牟尼非常高兴地称赞了弟子之后说:“在遥远的过去中,在无数次的生涯中,一定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过父母的死,那些眼泪累计起来,正不知有多少!在遥远的无数次生涯中,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孩子的死,或者遇到朋友的死啊!或者遇到亲属的死啊!在每一个为所爱者的生死离别含悲而所流的眼泪,纵是以四个大海的海水,也不能相比啊!”

  这是多么可叹可悲,人因为情苦与情困,不知道流下了多少宝贵的泪珠,情困如此,物困亦足以令人落泪,束缚在情与物中的人固然处境堪怜,究竟不能算是第一流人物。什么是第一流人物呢?古人说:“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看白云虽是至美,却不想拥有,只想心领神会,这是多么高的境界。当我们知道其实在今生今世,情如白云过隙,物则是梦幻泡影,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抱老以终的呢?

  第一流人物犹如一株香花,我们不能说这株花是花瓣香,也不能说是花jīng香;我们不能说是花蕊香,也不能说是花粉香;当然不能说是花根香,也不能说是花叶香……因为花是一个整体,当我们说花香时,是整株花的香。困于情物的人,往往只见到了自己那一株花里一小部分的香,忘失了那株花,到后来失去了自己,因此,这样的人不能说是第一流的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不在于拥有多少物,拥有多少情,而在于能不能在旧物里找到新的启示,能不能在旧情里找到新的智慧,进出无碍。万一不幸我们正在困局里,那么想一想:如果我是一只蛹,即使我的茧是由huáng金打造的,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是一只蝶,身上色彩缤纷,可以自在地飞翔,则即使在野地的花间,也能够快乐地生活,又哪里在乎小小的茧呢?

  可叹的是,大多数人舍不得咬破那个茧,所以永远见不到真正的自我、真正的天空。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

  茶香一叶

  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

  在坪林乡,chūn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chūn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

  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chūn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

  慢慢的,他谈得兴起,把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品质,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

  “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茶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满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

  “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

  他说,茶叶在chūn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得采到huáng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

  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时,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chūn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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