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柔软,却有力量_林清玄【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雾掠过果树,像一条广大的河流般,这时阳光正巧洒下满地的金线,果实的颜色露出来了,梨子透明一般,几乎能看见表皮内部的水分。成熟的水蜜桃有一种粉状的红,在绿色的背景中,那微微的红如jī心石一样,流动着一棵树的血液。

  我最喜欢清晨曦光初见的时刻。那时一天的劳动刚要开始,心里感觉到要开始劳动的喜悦,而且面对一片昨天采摘时还青涩的果子,经过夜的洗礼,竟已成熟了,可以深切的感觉到生命的跃动,知道每一株果树全有着使果子成长的力量。我小心地将水蜜桃采下,放在已铺满软纸的箩筐里,手里能感觉到水蜜桃的重量,以及那充满甜水的内部质地。捧在手中的水蜜桃,虽已离开了它的树枝,却像一株果树的心。

  采摘水蜜桃和梨子原不是粗重的工作,可是到了中午,全身大致已经汗湿,中午冬日的暖阳使人不得不脱去外面的棉衣。这样轻微的劳作为何会让人汗流浃背呢?有时我这样想着。后来找到的原因是:水蜜桃与梨子虽不粗重,但它们那样容易受伤,非得全神贯注不可——全神贯注也算是我们对大地生养的果实一种应有的尊重吧!

  才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差不多把果园中的果实完全采尽了,工人们全散工转回山下,我却爱上那里的水土,经过果园主人的准许,答应让我在仓库里一直住到chūn天。能够在山上过冬是我意想不到的事,那时候我早已从学校毕业,正等待着服兵役的征集令,由于无事,心情差不多放松下来了。我向附近的人借到一副钓具,空闲的时候就坐着到雾社的客运车,碧湖去徜徉一天,偶尔能钓到几条小鱼,通常只是看饱了风景。

  有时候我坐车到庐山去洗温泉,然后在温泉岩石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有时候则到比较近的梨山,在小街上散步,看那些远从山下来赏冬景的游客。夜间一个人在仓库里,生起小小的煤炉,饮一壶烧酒,然后躺在chuáng上,细细听着窗外山风chuī过林木的声音,才深深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人,是在自然与大地工作过、静心等候chūn天的人。

  采摘过的果园并不因此就放了假,果园主人还是每天到园子里去,做一些整理剪枝除草的工作,尤其是剪枝,有一天到园子去帮忙整理,我目见的园中景象令我大大的吃惊。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曾结满累累果实的园子,这时全像枯去了一般,不但没有了果实,连过去挂在枝尾端的叶子也都凋落净尽,只有一两株果树上,还留着一片焦huáng的在风中抖颤的随时要落在地上的huáng叶。

  园子中的落叶几乎铺满,走在上面窸窣有声,每一步都把落叶踩裂,碎在泥地上。我并不是不知道冬天树叶会落尽的道理,但是对于生长在南部的孩子,树总是常绿的,看到一片枯树反而觉得有些反常。

  我静静的立在园中,环目四顾,看那些我曾为它们的生命、为它们的果实而感动过的果树,如今充满了肃杀之气,我不禁在心中轻轻地叹息起来。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却洒在不同的景象之上。

  曾经雇用我的主人,不能明白我的感伤,走过来拍我的肩,说:“怎么了?站在这里发呆?”

  “真没想到才几天的工夫,叶子全落尽了。”我说。

  “当然了,今年不落尽叶子,明年就长不出新叶了,没有新叶,果子不知道要长在那里呢!”园主人说。

  然后他带领我在园中穿梭,手里拿着一把利剪,告诉我如何剪除那些已经没有生长力的树枝。他说那是一种割舍,因为长得太密的枝丫,明年固然能结出许多果子,但一棵果树的力量是一定的,太多的树枝可能结出太多的果,但会使所有的果都长得不好,经过剪除,就能大致把握明年的果实。我虽然感觉到那对一棵树的完整有伤害,但一棵果树不就是为了结果吗?为了结出更好的果,母株总要有所牺牲。

  我看到有的拇指粗细的枝丫被剪落,还流着白色的汁液,我说:“如果不剪枝呢?”

  园主人说:“你看过山地里野生的芭乐吗?它的果子会一年比一年小,等到树枝长得太盛,根本就不能结果了。”

  我们在果园里忙碌的剪枝除草,全是为了明年的chūn天做着准备。chūn天,在冬日的冷风中感觉起来是十分遥远的日子,但是当拔草的时候,看到那些在冬天也顽qiáng抽芽的小草,似乎chūn天就在那深深的土地里,随时等候着涌冒出来。

  果然,让我们等到了chūn天。

  其实说是chūn天还嫌早,因为气温仍然冰冷一如前日。我到园子去的时候,发现果树像约定好的一样,几乎都抽出绒毛一样的绿芽,那些绒绒的绿昨夜刚从母亲的枝gān挣脱出来,初面人世,每一片都绿得像透明的绿水晶,抖颤的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尤其是初剪枝的地方,芽抽得特别早,也特别鲜明,仿佛是在补偿着母亲的阵痛。我在果树前深深的受到了感动,好像我也感觉了那抽芽的心情。那是一种chūn天的心情,只有在最深的土地中才能探知。

  我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与感动,每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园子,看那些喧哗的芽一片片长成绿色的叶子,并且有的还长出嫩绿的枝桠,逐渐在野风中转成褐色。有时候,我一天去看过好几次,感觉huáng昏的落日里,叶子长得比当日黎明要大得多。那是一种奇妙的观察,确实能知道chūn天的讯息。chūn天原来是无形的,可是借着树上的叶、草上的花,我们竟能真切的触摸到chūn天——冬天与chūn天不是天上的两颗星那么遥远,而是同一株树上的两片叶子,那样密结的跨着步。

  我离开农场的时候,chūn阳和熙,人也能感觉到chūn天的肤触了。园子里的果树也差不多长出整树的叶子,但是有两株果树却没有发出新芽,枝桠枯gān,一碰就断落,它们已经在冬天里枯gān了。

  果园的主人告诉我,每一年过了冬季,总有一些果树就那样死去了,有些当年还结过好果的树也不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只说:“果树和人一样也有寿命的,短寿的可能未长果就夭折,有的活了五年,有的活了十几年,真是说不准的。奇怪的是,果树的死亡真没有什么征兆,有的明明果子长得好好的,却就那样的死去了……”

  “真是奇怪,这些果树是同时播种,长在同一片土地上,受到相同的照顾,种类也都一样,为什么有的到了冬天以后就活不过来呢?”我问着。

  我们都不能解开这个谜题,站在树前互相对望。夜里,我为这个问题而想得失眠了。果树在冬天落尽叶子,为何有的在chūn天不能复活呢?园子里的果树都还年轻,不应该这样就死去的!

  “是不是有的果树不是不能复活,而是不肯活下去呢?就像有一些人失去了生的意志而自杀了?或者说在chūn天里发芽也要心情,那些qiáng悍的树被剪枝,它们用发芽来补偿,而比较柔弱的树被剪枝,则伤心的失去了chūn天的期待与心情。树,是不是有心情的呢?”我这样反复询问自己,知道难以找到答案,因为我只看到树的外观,不能了解树的心情。就像我从树身上知道了chūn的讯息,我并不完全了解chūn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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