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们要吃水果,到后园去采吧!那一块是留着自己吃的,没有喷农药。”
在他的后园里有一小块围起来的地,种了一些橘子、柳丁、木瓜、香蕉、芒果,还有两棵高大的青种莲雾等四季水果,周围沿着篱笆,还有几株葡萄。在这块“留着自己吃”的果园,他不但完全不用农药,连肥料都是很少量使用,但经过细心的整理,果树也是结实累累。果园附近,还种了几亩菜,养了一些jī,全是土菜土jī。
我们在后园中采的水果,相貌没有大园子那样堂皇,总有几个有虫咬鸟吃的痕迹,而且长得比较细瘦,尤其是青种的老莲雾,大概只有红色莲雾的一半大。亲戚对这块园子津津乐道,说是别看这些水果长相不佳,味道却比前园的好得多,每种水果各有自己的滋味,最主要的是安全,不怕吃到农药。他说:“农药吃起来虽不能分辨,但是连虫和鸟都不敢吃的水果,人可以吃吗?”
他最得意的是两棵青种的莲雾,说那是在台湾已经快绝迹的水果了,因为长相不及红莲雾,论斤论秤也不比红莲雾赚钱,大部分被农民毁弃。“可是,说到莲雾的滋味,红莲雾只是水多,一点没有味道的,青莲雾的水分少,肉质结实,比红色的好多了。”
然后亲戚感慨起来,认为台湾水果虽一再的改良,愈来愈大,却都是水,每一种水果吃起来味道没什么区别,而且腐败得快,以前可以放上一星期不坏的青莲雾,现在的红莲雾则采下三天就烂掉一大半。
我向他提出抗议,说为什么自己吃的水果不洒农药和肥料,卖给果商的水果却要大量喷洒,让大家没有机会吃好的、安全的水果,他苦笑着说;“这些虫食鸟咬的水果,批发商看了根本不肯买,这全是为了竞争呀!我已经算是好的,听说有的果农还在园子里洒荷尔蒙、抗生素呢!我虽洒了农药,总是到安全期才卖出去,一般果农根本不管,价钱好的时候,昨天下午才洒的农药,今天早上就采收了。”
我为亲戚的话感慨不已,更为农民良知感到忧心,他反倒笑了说:“我们果农流传一句话,说‘台北人的胃卡勇’,他们从小吃农药荷尔蒙长大,身上早就有抗体,不会怎么样的。”至于水果真正的滋味呢!台北人根本不知道原味是什么,早已无从分辨了。
亲戚从橱柜中拿出一条萝卜,又细又长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根须很长大约有七八公分,他说:“这是原来的萝卜,在菜场已经绝种,现在的萝卜有五倍大,我种地种了三十年,十几年前连作梦也想不到萝卜能长那么大,但是拿一条五倍大的萝卜熬排骨汤,滋味却没有这一条小小的来得浓!”
每次从亲戚山上的果园菜园回来,常使我陷入沉思,难道我们要永远吃这种又肥又痴、水分满溢又没有滋味的水果蔬菜吗?
我脑子里浮现了几件亲身体验的事:母亲在乡下养了几只鹅,有一天在市场买芹菜回来,把菜头和菜叶摘下丢给鹅吃,那些鹅竟在一夜之间死去,全身变黑,是因为菜里残留了大量的农药。
有一次在民生公园,看到一群孩子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我上前去看,原来中间有一只不知道那里跑出来的jī。这些孩子大部分没看过活jī,他们对jī的印象来自课本,以及喂了大量荷尔蒙抗生素,从出生到送入市场只要四十天的肉jī。
有一回和朋友谈到现在的孩子早熟,少年犯罪频繁,一个朋友斩钉截铁的说,是因为食物里加了许多不明来历的物质,从小吃了大量荷尔蒙的孩子怎能不早熟,怎能不性犯罪?这恐怕找不到证据,却不能说不是一条线索。
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年前,有人到我们家乡推销味素,在乡下叫做“jī粉”,那时的宣传口号是“清水变jī汤”,乡下人趋之若鹜,很快使味素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不管是做什么菜,总是一大瓢味素洒在上面,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一种“清水jī汤”。
我如今对味素敏感,吃到味素就要作呕。是因为味素没有发明以前,乡下人的“味素”是把huáng豆捣碎拌一点土制酱油,晒gān以后在食物中加一点,其味甘香,并且不掩盖食物原来的味道。现在的味素是什么做的,我不甚了然,听说是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的L——麸酸钠,这是什么东西?吃了有无坏处?对我是个大的疑惑。唯一肯定的是味素是“破坏食物原味的最大元素”。“味素”而破坏“味之素”,这是现代社会最大的反讽。
我有一个朋友,一天睡眠蒙胧中为读小学六年级的孩子做早餐,煮“甜蛋汤”,放糖时错放了味素,朋友清醒以后,颇为给孩子放的五瓢味素操心不已。孩子放学回来,却竟未察觉蛋汤里放的不是糖,而是味素——失去对味素的知觉比吃错味素更令人操心。
过度的味素泛滥,一般家庭对味素的依赖,已经使我们的下一代失去了舌头。如果我们看到饭店厨房用大桶装的味素,就会知道连我们的大师傅也快没有舌头了。
除了味素,我们的食物有些什么呢?硼砂、色素、荷尔蒙、抗生素、肥料、农药、糖jīng、防腐剂、咖啡因……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吃,而又有原味的食物呢?加了这些,我们的蔬菜、水果、稻米、猪、jī往往生产过剩而丢弃,因为长得太大太多太没有味道了。
生为一个现代人,我时常想起“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的话,不是我力不能任农事,而是我如果是老农,可以吃自种的米;是老圃,可以吃自种的蔬菜水果,至少能维持一点点舌头的尊严。
“舌头的尊严”是现代人最缺的一种尊严。连带的,我们也找不到耳朵的尊严(声之素),找不到眼睛的尊严(色之素),找不到鼻子的尊严(气之素)。嘈杂的声音、混乱的颜色、污浊的空气,使我们像电影《怪谈》里走在雪地的美女背影,一回头,整张脸是空白的,仅存的是一对眉毛;在清冷纯净的雪地,最后的眉毛,令我们深深打着寒颤。
没有了五官的尊严,又何以语人生?
人的一生,说穿了,就是相对世界追逐与改变的历程。
忧欢派对 有两位武士在树林里相遇了,他们同时看见树上的一面盾牌。
“呀!一面银盾!”一位武士叫起来。
“胡说!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说。
“明明是一面银制的盾,你怎么硬说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显不过的,为什么你qiáng辞夺理说是银盾?”
两位武士争吵起来,始而怒目相向,继而拔剑相斗,最后两人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当他们向前倒下的一刹那,才看清树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银的。
我很喜欢这则寓言,因为它有极丰富的象征,它告诉我们,一件事物总可以两面来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见真实的面貌,因此,自我观点的争执是毫无意义的。进一步地说,这世界本来就有相对的两面,欢乐有多少,忧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爱就有那么深;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我们要找到身心的平衡点,就要先认识这是个相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