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头。师父说:"你好好的读,对你了解禅宗是有帮助的。"后来我仔细阅读,果然给我很大的开启,理清了我对禅宗一些纠葛的思路。我把这一段报告给印顺导师听,他说,中国禅宗自己发展出很伟大的风格,它丰富了禅定的内容,使其可以在生命里实践,甚至在生活的每一细节展现出来,尤其是六祖的顿司禅,使禅的生气勃发,成为般若的大海,真是了不起的成就,所以中国人应该特别珍惜禅宗。
我又问说:"禅宗是不是大乘呢?"
导师笑起来:"当然是了"。
他的理由是,禅宗里讲身心净化,是要内净自心,外净世界,不是自我求了脱,因为一旦破了我执,世界与我就无所分别。而禅者也讲慈悲与智慧,其修行的顿悟,正是慈悲与智慧真正的实现。
说:"最重要的是实践,实践是禅最要紧的东西。"
许多人都知道印顺导师是当代伟大的思想家,对佛教学术有非凡的贡献,甚至以为他是个"学者",其实在他的著作里,经常提示学人要实践,要学佛与佛学并重,不可使佛教成为理论。他自己当然是个实践者,他一向主张不只佛教徙要实践佛法,也要用佛法来改善现实社会,使佛法成为改进世间的方法,那是因为佛法以有情为本,它应该以大众为对象,使众生得到利益。
导师自幼体弱多病,经常活在生死边缘,我们读《印顺导师学谱》就知道,他几乎年年都生大病,有好几次甚至预立遗嘱,可以说他从来没有健康过,但是他从二十六岁开始佛学写作,五十几年来从未间断,时常病倒在chuáng,仍然著述不断,他的信仰之坚定,毅力之坚qiáng都是非凡的,他的为法忘躯就是最伟大的实践,也正是大乘菩萨的jīng神。
他常说:"信仰佛法,而不去实践,是本末倒置的。"我们今天读导师的书,应该认识到他的实践jīng神才好。
后来,我们把椅子搬到院子来谈,导师的谈兴很好,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老态,他说到文殊佛教中心在谈的两上题目:"佛教徙应不应该有王永庆?""佛教徙的婚姻面。"他说,佛教徙应该用向个角度看问题,一是自然,二是广大,三是圆融。金钱与婚姻都可以作如是观,只要有正命正业,佛教徙赚大钱没什么不好,正可以回馈社会,做布施行。婚姻也是如此,若能互相鼓舞,也可以成为佛化家庭,对社会有正面和良性的影响。
他说:"我们学佛的人不要看这个也不对,看那个也不对,什么都要扫来心里放着,这就是自寻烦恼。"导师的幽默,使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感觉到如同院子的阳光一样温暖。
我们谈了近两个小时,侍者来说导师该休息了,大家才恭送导师回房。
在回来的路上,有一个人问我:"为什么称印顺导师为导师呢?这是个很特别的称呼呀!"
这个因缘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导师在三十六岁时(一九四一年),他的学生演培法师在四川合江县法王寺创办王学院,礼聘他为"导师",从此学众都称他"导师"。他初来台湾,台北善导寺也聘为"导师",从此教内外都称他为导师。正如后辈学佛的人称"广钦老和尚"、"宣化上人"、"悟明长老"、"忏公"(忏云上人)、"圣严禅师"、"星云大师"、一样,"印顺导师"也标明并彰显了他名称的物质,正是引"导"千千万万的佛子走向学佛正轨,足以为人天"师"范。
告辞导师下山的路上,我感到天地清朗,南投山上正飘浮着几朵单纯洁净的白云,俯视着人间,我想到导师曾写过一首偈:
愿此危脆身,仰凭三宝力;
教证得增上,自他感喜悦。
不计年复年,且度日又日;
圣道耀东南,静对万簌寂。
思及导师的人格与风范,在仰观苍空的时候,使我们有豁然之感,而天上的白云则是自由而曼妙,恍如最庄严的白莲花,在最高的地方,犹自在开放!
林边莲雾
到南部演讲,一位计程车司机来看我,送我一袋莲雾。
他说:"这莲雾不同于一般莲雾,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莲雾有什么不同吗?"我把莲雾拿起来端详,发现它的个儿比一般莲雾小一点,颜色较深,有些接近枣红。
"这是林边的莲雾,是我家乡的莲雾呀!"他说。
"林边不是生产海鲜吗?什么时候也出产莲雾呢?"我看着眼前这位出身于海边,而在城市里谋生的青年,他还带着极qiáng的纯朴勇毅的乡村气息。
青年告诉我,林边的海鲜很有名,但它的莲雾也很有名,只可惜产量少,只有下港人才知道,不太可能运送到北部。加上林边莲雾长得貌不起眼,黑黑小小的,如果不知味的人,也不会知道它的珍贵。
来自林边的青年拿起一个他家乡的莲雾,在胸前衬衫上来回擦了几下,莲雾的光泽便显露出来,然后他递给我叫我当场吃下去。
"要不要洗一下?"我说。
"免啦,海边的莲雾很少洒农药。"
我们便在南方旅店里吃起林边莲雾了,果然,这莲雾与一般的不同,它结实香脆、水分较少、比一般莲雾甜得多,一点也吃不出来是种在海边的咸地上。我把莲雾的感想告诉了青年,他非常开心地笑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今天我出门要来听你的演讲,对我太太说想送一袋莲雾给你,她还骂我神经,说:'莲雾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就说了:'心意是最贵重的,这一点林先生一定会懂。'"
我听了,心弦震了一下,我说:“即使不是林边的莲雾,我也会喜欢的。”
"那可不同,其他莲雾怎么可以和林边的相比!"他理直气壮的说道。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一个莲雾在胸前搓搓,就请他吃了,我们两人就那样大嚼林边莲雾,甚至忘记这是他带来的礼物,或是我在请他吃。
话题还是林边莲雾,我说:"很奇怪,林边靠海岸,怎么可能生出这样好吃的莲雾?"
"因为林边的地是咸的,海风也是咸的,莲雾树吸收了这些盐分,所以就特别香甜了。"他说。
"既然吸收的盐分,怎么会变成香甜呢?'
"它是一种转化呀!海边水果都有这种能力,像种在海岸的西瓜、香瓜、番茄,都比别地方香甜,只可惜长得不够大,不被重视。也可以说是一种对比,就像我们吃水果,再不甜的水果只要沾盐吃,感觉也会甜一些。"这一段话真是听得我目瞪口呆,从盐分变成香甜感觉上是那样的自然。
看我有点发怔,青年说:"这很容易懂的,就像如果我们拿糖做肥料,种出来的不一定甜,前一阵子不是有些农人在西瓜藤上打糖jīng吗?那打了糖jīng的西瓜说多难吃,就有多难吃!"
在那一刻,我感觉眼前的林边青年,就是一位哲学家。后来,他告辞了,我独自坐在旅舍里看着窗外黯淡的大地,吃枣红色的林边莲雾,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感念这青年开老远的车,送我如此珍贵的礼物,也感念他给我的深刻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