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也冲他挥了一下手,那手就停在半空不动了。这对革命的侣人知道此刻的分离意味着什么。
周围的人也在大声地和家眷们告着别,他们的情境又是另外一种样子了。重庆即将落到共产党的手中,他们的家眷被安全地送到台湾,他们就一身轻松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命令下来,他们也会乘上飞机到台湾去寻找他们的亲人,于是这种告别便充满了轻松的味道。有的人还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道:站长英明,我们一身轻松了,可以和共产党决一死战了。
副站长老都的家眷也在这架飞机上,他站在人群后,没有挥手也没有叫喊,他甚至都没有用目光在飞机上寻找老婆和孩子的身影,他点了支烟,目光透过烟雾看着这些送行的人们,他的目光冷静中透着严峻。他看到了秦天亮,也看到了飞机舱门口的梁晴,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直到这时他才感受到毛局长这一步棋的高明之处。
老都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招棋,他抓到秦天亮一家三口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速处决。他不能再忍受身边隐藏着这种人;这么长时间了,有多少秘密情报就是这样被共产党偷走了,然后让他们的部队节节败退。身为保密局工作的党国军人,这是一种耻rǔ,也是一种罪过。他要用血洗来减轻他心灵的失败感。然而局长毛人凤却技高一筹,杀死一个秦天亮有什么用?他们要把秦天亮变成一颗钉子,埋在共产党的内部,让它发烂,最后直刺共产党的心脏部位。他想到这里时,目光中露出一丝欣喜,嘴角不由抽动着。
梁晴一直站在舱门口,她用目光和秦天亮做着无声的jiāo流,她用目光说:天亮,保重。
秦天亮的目光说:保重,我的爱人;保重,我的孩子——
那一瞬间,世界仿佛凝固了,他们亘古洪天地用目光jiāo流着,一瞬便成了永恒。飞机启动了,向前滑行了一下。
保密室主任郑桐和电报组组长汪兰把梁晴和孩子扶进了舱内。
秦天亮冲即将关闭的舱门大叫了一声:梁晴——
汪兰停了一下,她回了一下头,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秦天亮的目光。她大声地喊了一句:秦科长,嫂子你就放心吧,有我呢。
秦天亮双手合十,冲汪兰拱了拱手,他也大声地喊:汪组长拜托了。
舱门就在这一瞬间关上了,秦天亮的身边似乎还回响着儿子小天的喊声: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着,最后越滑越快,终于飞上了天空。飞机低低地在机场上空盘绕了半圈,歪着身子向高空飞去,先是一片模糊的影子,而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最后完全融到了天空中,再也看不见了。
秦天亮的目光也融入了天空中,最后就化在那里,久久,久久……
副站长老都集合的声音连喊了三遍,秦天亮才回过头来。他看见江水舟的目光正冷冷地望着自己。江水舟yīn阳怪气地说:秦科长,莫不是你的心也跟着飞走了?
秦天亮没说什么,他站在了队伍中。
副站长老都谁也没看,他的目光透过众人的头顶,不缓不急地说:弟兄们,党国为我们做了一切能做的,飞机这么紧张,我们还有好多物资,还有好多长官都没走,让出了宝贵的飞机,安排我们的家眷先撤到台湾,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他的目光落下来,依次地在每个人脸上掠过。当他的目光和秦天亮的目光对视时,有意或无意地停了一下,他还似乎露出了一点微笑,然后又说:弟兄们,我们现在身后无忧了,为党国献身的时刻到了。大家都知道,重庆就要落到共产党手中了,我们能心甘情愿把这么大的礼物送给共产党么?我们还有重要任务,我们要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来捍卫我们的党国。
讲到这,老都就把一张脸严峻了起来,又严肃地扫了众人一遍,然后挥了一下手说:回站里,我们的战场在重庆。
老都讲完率先上了车,他的车开走了,众人才纷纷上车。
秦天亮头重脚轻地上了来时的车,和他同行的是江水舟。他从这个车门上去,江水舟已经打开了另外一扇车门,两个人几乎同时关上了车门,车就开走了。
秦天亮望着窗外,看着纷乱的机场,他恍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个梦,这个梦有头无尾,冗长无比。
江水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看了一眼江水舟。
江水舟问道:天亮,想什么呢?
秦天亮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江水舟又问:老婆孩子去了台湾,有什么想法呀?
秦天亮没有说话,目光一直透过车窗望着前方。
江水舟抓过他一只手,就那么不松不紧地握着,似乎在安慰他。
江水舟就自言自语地说:秦科长,党国对咱们不薄,你我都是党国军人。
说到这,他咧嘴笑了笑,然后又说:咱们到了该为党国效力的时候了,以后你会比我有用,会有大用处的。
说完,用力地握了握秦天亮的手。
车一直行驶到重庆站,此时昔日威严的重庆站到处都是一派láng藉的景象,从院子里再到走廊,又到办公室,箱倒纸舞,有些人在院子里焚烧文件,纸烟在空气中飘dàng着。
秦天亮回到办公室,望着空空如也的文件柜,还有掏空的抽屉,他的心也空了,无着无落无依无靠的感觉。他颓然地坐在那里。下一步又将如何呢?传出去的错误情报还没有更正,应该立马启动第二方案和川东游击队联系上。jiāo通站已经被破坏了,他只能亲自一试了。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江水舟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
想到江水舟,江水舟就来了,他提了一瓶酒,还有一些小菜,进门后他就坐在秦天亮对面,把酒打开,给秦天亮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举着杯子说:来,秦科长,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秦天亮不解地望着江水舟,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江主任,我们这是庆贺什么呢?庆贺重庆即将解放?
江水舟说:这会儿我们老婆孩子该到台湾海峡上空了。他们安全撤到台湾,这不该庆祝么?
秦天亮抓过杯子和江水舟碰了一下,他喝了一口酒,酒的滋味让他清醒过来,纠正错误情报这一想法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开始想办法脱身。
他很配合地和江水舟喝酒,江水舟只说一个话题,那就是老婆孩子,似乎他想用这种方式时时提醒着秦天亮老婆孩子的存在。
喝了一会,江水舟就又道:秦科长,飞机落地了,咱们的老婆孩子党国会安置好的,你就放心吧。
直到这时,秦天亮才意识到,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梁晴和儿子已经成了他们的人质,人质又意味着什么?眼前的江水舟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找他喝酒,江水舟到底要gān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庆祝飞往台湾的飞机平安落地?一连串的疑问和想法涌进秦天亮的大脑。此时的他身在明处,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他被捕了,又被奇迹般地放了出来,然后是梁晴被送往台湾,他知道,有一个巨大的yīn谋在等待着他。
此时他已经没心思再琢磨这场yīn谋了,他现在十万火急的任务就是,把真实的情报送出去。他望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今夜就要行动,否则,明天就来不及了。眼前,他的首要任务就是甩开江水舟的纠缠,趁着天黑找到川东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