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明,千里皆明_林清玄【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所以,我们要进入佛世界、禅世界、密世界、净土世界,依凭信仰而来的修持是最重要的,经典的研究、仪式的讲求都还在其次。没有透过信的实践,而想靠思维辩证来理解佛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就像佛给我们一个杯子喝水,我们不去装水喝,而把杯子打破去研究它的成分一样,失去了杯子的原意。

  在佛教的信仰如此,人生的信念又何尝不如此呢?一个人要成就小小的事功,都应该要有qiáng大的信念,才能在生命险恶的波涛中行走水上,为理想而奋斗不懈;何况是一个人要成佛作祖、拯救众生,如果没有坚持信仰,努力实践,要如何成就,如何渡过生死的大海呢?

  天马的故乡 日本佛教史上,有一位伟大的真观禅师。

  真观禅师到中国学佛,他先研习天台宗教义六年,再研习禅学七年,后来又在中国名山参学了十二年,总共在中国“留学”二十几年,他返回日本后,在京都、奈良传扬禅法,一时,禅学大兴。

  有一天,一位研究天台教义三十余年的道文法师,慕名来向真观禅师求教,他很诚恳地问道:“我自幼研习天台法华思想,有一个问题始终不能了解。”

  真观禅师说:“天台法华的思想博大jīng深,圆融无碍,应该有很多问题,你只有一个问题不能了解,可见有很好的修持,你不能了解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道文法师问道:“《法华经》上说‘有情无情,同圆种智’,意思是树木花草皆能成佛,请问:花草树木真有可能成佛吗?”

  真观听了,不但没有回答道文的问题,反问说:“三十年来,你挂念着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对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你应该关心的是你自己如何成佛才对呀!”

  听了真观禅师的话,道文法师感到非常吃惊,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请问:‘我自己要如何成佛呢?’”

  真观禅师说:“你说只有一个问题问我,这第二个问题就要靠你自己去解决了。”

  我从前读到这个故事,深受感动,它表达了禅的一个重要jīng神,就是要从自我开始,不要把自己纠缠进一些旁枝末节里面。星云大师有一次谈到这个故事,曾下了这样的结论:“花草树木能不能成佛?这不是一个重要问题,因为大地山河,花草树木,一切宇宙万物,都是从我们自性中流出,只要我们成佛,当然一切草木都跟着成佛,不探讨根本,只寻枝末,怎能进入禅道?”

  但是,当一个禅者回到真实自我的时候,花草树木是在哪里呢?这是法华jīng神,就是一地即是种种山川草木,而不是除去山川草木还别有一地,那么,山川草木不都是我们自性法身的流露,不也是成就我们的一部分吗?

  在无明的冰火中 所以修习禅法的人,固然要从自性开始,回到真实本来的面目,可是在外在的对应上,却必须知道连花草树木都是不可轻慢、不可任意摧折的,如果我们在面对外在事物的时候不能有敬重包容的心,不能把它放进自我心量的一部分,那我们就难以理解“有情无情,同圆种智”的真谛了。

  山川草木还不是很难对应的,最难对应的是我们四散飘飞的心念,我们常说想象力如天马行空,是难以驾驭的,其实,从无明升起的妄念也是想象力的一部分,如同天马一样飘忽来去,不要说驾驭了,有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它升起的地方,当然也不能控制它飞往的所在了。

  想象力如果是天马,天马总要有个来处的,总要有一处天马的故乡;或者说,这天马在飞行动dàng的途中,总有落下歇息的时候。对禅者来说,那天马的故乡,那天马偶尔息足,正是进入禅定的第一步,所以佛经里才说:“多知多识,不如息念。”息念也等于系住了那匹没有一定方向飞行的天马。

  不过,有一些禅者,因此认为人的想象力、意识、妄念是无意义的,这反而使他们的禅失去了活泼有力的生机,而成为枯木寒岩一派了。想象力乃至妄念这样的东西,固然是禅者的gān扰,何尝不是禅者最好的锻炼呢?

  佛经里不是有一位“罔明菩萨”吗?罔明就是无明,无明是想象、意识、妄念的来处,也正是意念天马的故乡,连无明都成就了大菩萨,我们如何敢轻视无明呢?无明从何处来?《中阿含经》说:“人以爱为食,爱以无明为食,无明以五盖为食,乃至不信以闻恶法为食,譬如大海以大河为食,大河以小河为食,乃至溪涧平泽以雨为食。”也就是由于闻到恶法而不能信正法,不能信正法就生出贪、嗔、痴、慢、疑五种盖障,因为五盖而生出无明,由于无明才生爱欲,有了爱欲才有了人。

  如果一个人没有无明就不会投生为人了,因此我们不能轻视无明。

  《止观辅行》里说:“为迷冰者,指水为冰。为迷水者,指冰为水。如迷法性即指无明。如迷无明即指法性。若失此意,俱迷二法。故知世人非但不识即无明之法性,亦乃不识即法性之无明。”这是多么晶莹剔透的见解,法性与无明本来就是一体,就像冰与水一样,无明的冰就是法性的水呀!无明一转,就是般若;烦恼一转,即成智慧;迷执一回身,就是觉悟了。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一念迷,即是众生;一念觉,即是佛。”

  修行人对待自我的无明,并不是斩断无明,而是在无明的冰火中,冶炼出般若慧水;同样的,修行人在对待山川草木时,是不轻贱一片地、一根草、一朵花、一棵树,那是因为大地无不是法界,法界中无不是我们自性的流露,而且即使是小草上的一滴露水,无不是饱孕着般若的,只看我们有没有明净的心地去观照罢了。曾经有人问牛头慧忠禅师说:“哪个是佛心?”他说:“墙壁瓦砾是。”又有人问他说:“你说无情也有佛性,那么有情又怎么说?”他说:“无情尚尔,况有情耶?”

  在禅宗里,类似这样的说法很多,有一个有名的公案,可以使我们更清楚这种说法的题旨。

  一阐提人,皆有佛性 晋朝的大禅师竺道生,他曾向当时最伟大的译师鸠摩罗什修学佛法,他常说:“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当时《大涅槃经》尚未流传于中土,大家听到了这种说法都非常惊惧,认为非佛所说,是背离了佛道的。

  因为,“一阐提人”依照《楞伽经》的说法是:“一阐提有二种,一者舍一切善根。及于无始众生发愿。”意思是阐提分为两种,一种是断善阐提,就是起大邪见而断一切善根的人。二种是大悲阐提,是指有大悲心的菩萨,发愿要度尽一切众生才成佛,由于众生没有度尽的时候,自己也就成佛无期。理论上,充满邪见的人、毫无善根的人,成佛当然无望;而那些要度尽众生才成佛的菩萨们,由于他自许的诺言,成佛也是遥不可及的事了。

  可是竺道生竟敢说他们都能成佛,很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疑虑,甚至都摈弃他的说法,但他仍坚持这个看法,还发下誓言:“若我所说,反于经义者,请于现身即表厉疾,若于实相不相违背者,愿舍寿时据师子座。”(如果我说的话有违反经义,现在就让我得重病,如果我说的法不违背实相,但愿我死时是坐在师子座上说法,安然而逝。)说完,他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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