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和好朋友喝茶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无边的想象,然后我总是试图把朋友的脸容一一地收入我记忆的宝盒,希望把他们的言语、眼神、微笑全部典藏起来,生怕在曲终人散之后,再也不会有相同的一会。
“一生一会”的说法是有点幽凄的,然而在幽凄中有深沉的美,使我们对每一杯茶每一个朋友,都愿意以美与爱来相付托、相赠予、相珍惜。
不只喝茶是“一生一会”的事,在广大的时空中,在不可思议的因缘里,与有缘的人会面,都是一生一会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纵使会者必离,当门相送,也可以稍减遗憾了。
因此,茶道的“一生一会”说的不只是相会之难,而是说,若有了最深的珍重和祝福,就进入了道的境界。
抹茶的美学 日本朋友坚持要带我去喝日本茶,我说:“我想,中国茶大概比日本茶高明一些,我看不用去了。”
他对我笑一笑,说:“那是不同的,我在台北喝过你们的工夫茶,味道和过程都是上品,但它在形式上和日本的不同,而且喝茶在台北是独立的东西,在日本不是,茶的美学渗透到日本所有的视觉文化,包括建筑和自然的欣赏。不喝茶,你永远不能知道日本。”
我随着日本朋友在东京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去找喝茶的地方。一路上我都在想,在日本留了一些时日,喝到的日本茶无非是清茶或麦茶,能高明到哪里去呢?正沉思间,我们似乎走到了一个茅屋的“山门”,是用木头与草搭成的,非常简单朴素,朋友说我们喝茶的地方到了。这喝茶的处所,日语叫Sukiya,翻成中文叫“茶室”,对西方人来讲就复杂一些,英文把它翻成Abode of Fancy(幻想之居)、Abode of Vacancy(空之居),或者Abode of Unsymmetrical(不称之居)。光看这几个字,我赫然觉得这茶室不是简单的地方。
果然,进到山门之后,视觉一宽,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庭园,地面零落地铺着石块,大小不一,石与石间生长着短捷而青翠的小草,几株及人高的绿树也不规则地错落有致。走进这样的园子,仿佛走进了一个清净细致的世界,远远处,好像还有极细极清的水声在响。
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松歇息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放下
日本的园林虽小,可是在那样小的空间所创造的清净之力是非常惊人的,几乎使任何高声谈笑的人都要突然失声,不敢喧哗。
我们也不禁沉默起来,好像怕吵醒铺在地上的青石一样。
茶室的人迎接我们,进入一个小小的玄关式的回廊等候,这时距离茶室还有一条花径,石块四边开着细碎微不可辨的花。朋友告诉我,他们进去准备茶和茶具,我们可以先在这里放松心情。
他说:“你别小看了这茶室。通常盖一间好的茶室所花费的金钱和心血胜过一个大楼。”
“为什么呢?”
“因为,盖茶室的木匠往往是最好的木匠,他对材料的挑选和手工的jīng细都必须达到完美的地步,而且他必须是个艺术家,对整体的美有好的认识。以茶室来说,所有的色彩和设计都不应该重复,如果有一盆真花,就不能有描绘花的画;如果用黑釉的杯子,就不能放在黑色的漆盘上;甚至做每根柱子都不能使它单调,要利用视觉的诱引,使人沉静而不失乐趣;即使一个花瓶摆放也是学问,通常不应该摆在中央,使对等空间失去变化……”
正说的时候,有人来请去喝茶,我们步过花径,到了真正的茶室,房门约五尺,屋檐处有一架子,所有正常高度的成人都要低头弯腰而入室,以对茶道表示恭敬。那屋外的架子是给客人放下所携的东西,如皮包、雨伞、相机之类,据说往昔是给武士解剑放置之处。在传统上,茶室是和平之地,是放松歇息的地方,什么东西都应放下,西方人叫它“空之居”“幻想之居”是颇有道理。
茶室里除了地上的炉子,炉上的铁壶,一支夹炭的火钳,一幅简单的东洋画,一瓶弯折奇逸的插花外,空无一物。而屋子里的gān净,好像主人在三分钟前连扫了十遍一样,简直找不到一粒灰——初到东京的人难以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大城能维持gān净,如果看到这间茶室就马上明白了,爱gān净几乎是成为一个日本人最基本的条件。而日本传统似乎也偏向视觉美的讲求,像插花、能剧、园林,甚至从文学到日本料理,几乎全讲究jīng确的视觉美,所以也只好gān净了。
茶娘把开水倒入一个灰白色的粗糙大碗里,用一根棒子搅拌,碗里浮起了chūn天里松针一样翠的绿色来,上面则浮着细细的泡沫,等到温度宜于入口时她才端给我们。朋友说,这就是“抹茶”了,喝时要两手捧碗,端坐庄严,心情要如在庙里烧香,是严肃的,也是放松的。和中国茶不同的是,它一次要喝一大口,然后向泡茶的人赞美。
我饮了一口,细细地用味蕾品着抹茶,发现这神奇的翠绿汁液苦而清凉,有若薄荷,似有令人清洌的力量,和中国茶之芳香有劲大为不同。
“饮抹茶,一屋不能超过四个人,否则就不清净。”朋友说,“过去,茶道定下的规矩有上百种,如何倒茶,如何插花,如何拿勺子,如何拿茶箱和茶碗都有规定,不是专业的人是搞不清楚的,因此在京都有‘抹茶大学’,专门训练茶道人才,训练出来的人几乎都是艺术家了。”我听了有些吃惊,光是泡这种茶就有大学训练,要算是天下奇闻了。
日本人都知道,“抹茶”是中国的东西,在唐朝时传进日本。在唐朝以前,我们的祖先喝茶就是这种搅拌式的“抹茶”,而且用的是大碗,直到元朝时蒙古人入侵后才放弃这种方式,反倒在日本被保存了下来。如今日本茶道的方法基本上来自中国,只是因时日既久融为日本传统,完全转变为日本文化的习性。
现在我们的茶艺以喝工夫茶为主,回过头来看日本茶道,更觉得趣味盎然。但不论中日茶道讲的都是平静和自然的趣味,日本茶道的规模是十六世纪时茶道宗师利休所创,曾有人问他茶道有否神秘之处。他说:
“把炭放进炉子,等水开到适当程度,加上茶叶,使其产生适当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长情形,把花插到瓶子里,在夏天时使人想到凉慡,在冬天使人想到温暖。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没有别的秘密。”
这不正是我们中国人的“平常心是道”吗?只是利休可能想不到,后来日本竟发展出一百种以上的规矩来。
在日本的茶道里,大部分的传说都是和古老中国有关的。最先的传说是说在公元前五世纪时,老子的一位信徒发现了茶,在函谷关口第一次奉茶给老子,把茶想成是“长生不老药”。
普遍为日本人熟知的传说,是禅宗初祖达摩从天竺东来后,为了寻找无上正觉,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由于疲劳过度,眼睛张不开,索性把眼皮撕下来丢在地上,不久,在达摩丢弃眼皮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叶子又绿又亮的矮树。达摩的弟子便拿这矮树的叶子来冲水,产生一种神秘的魔药,使他们坐禅的时候可以常保觉醒状态,这就是茶的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