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握着妻子的手,她给我一个轻轻的微笑。
不发一语,但我们的心在月光下的田原,互相应答。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离家数千里外过中秋,当我们遥望窗外盈盈的满月,思念就像月的光芒,弥漫了天地。我们思念着在台湾的三个孩子,他们在外婆家一定也看着月亮,思念着我们!也思念着正在美丽的乡下喝团圆酒的兄弟姊妹,那湖南乡间温暖的小房,多么像我们在南方的故居呀!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
你思念那些在爱中降临的孩子,思念因缘深重、有缘重会的人,你会深深感受到一些美丽的花开。
你愿意永远为他献身,不会有丝毫怨言。
你在心里感觉最大的恩典,带来巨大的力量。
你在悲喜jiāo集的时候,他使你哀乐协调。
你在无声的小溪边,也能听见婉转的歌唱。
你在喧腾的万蝉里,也能听见深情的咏叹。
你是chūn天,第一朵花开。你是山间,飞来的彩虹。
你是翠绿,也是深蓝;你是清白,也是玄黑;你是田huáng,也是珊红……你具足了一切的颜色,却是用尽世间的言语,也无法描绘。
你抬头看看远方吧!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是无言的,无言的时候则让我们最细腻地接近美好。
想了解辽阔,要观海。想知道伟大,要看山。想体会自由,要静静看云。想感受无碍,要舞动chūn风。
这是为什么说开悟时是看见了遥远的星星,苦修时坐在菩提树美丽的枝叶下,说法时带着神秘的微笑,教导比丘观想庭中的茉莉花,阐明一株小草就是万佛的宝殿……
因为那树、那花、那草、那夜空的明星,不发一言,已万缘具足了。
一切净土里,都有遍满的莲花和鸟声的歌唱。一切有智慧的人,犹如带着太阳行走,有太阳的观照、平等与圆满。一切慈悲的菩萨,则是清凉的月色,有月亮的温柔、宁静与优美。
因为那莲花、那鸟声、那太阳、那温柔的月色,一语不发,已吟咏万法的梵唱了。
说说这秋天吧!
每年都有秋天,生命中有感动、有启示、有觉察的秋天,又有几回呢?真的寻索到寥寥可数的深有所感的秋日,又能用什么言语加以叙述呢?
天上的明月,满山的枫红,一直在跳舞的菅芒花,美得比chūn天更动人的秋云秋霞,你抬起头来深深地感动,却是万语难及。
每一年都有美丽的秋天,在无可言诠的生命里,像飞过天际的大雁,长啸一声,飞过去了,音声犹在耳际回旋,仰头一望,群雁已没入了长空。
这秋天的心情,就像微步中年的心境吧!
中秋的时候,人人赶着团圆,在追赶团圆的路途中,珍惜此人、此心、此景、此境,却隐在月影的背面,很少被看见。
无言是很高的境界,但作为一个文学家,总想记录那种无言。
我想起曾在西安的古董市集,购得一方古印,不知是什么年代,不知是谁刻的,却是我收藏的古印中最宝爱的一方:
不知多少秋声
这是走过了生命的惊涛岁月与骇làng旅程的人才会有的心情,猛然回首,不知已过了多少个雾里的秋天了。
唯有这种秋天的心,才会悟到珍惜的可贵,珍惜秋天的每一个片刻、每一个刹那、每一声没入云天的雁鸣!
也是这样的心情,去年秋天我完成了《玄想》,现在接着写完《清欢》。
文学是一种清净的欢喜。这种清净的欢喜,使文学家自然成为富足的人。他的内心之树结满了果子,拿来与别人分享,希望能有甜蜜与清凉;他的内心之矿结满了宝石,用双手奉上,希望珠宝能妆点灰色的人生;他每天都在垦荒种地,身上带着泥土与溪水的芳香,因为一切都是珍贵无比的,希望人人都能品味芳香。
如同秋声,我也想向人说:你听见秋声了吗?
文学的欢喜,写的人欢喜,读的人也欢喜。
我们终于穿过重重的月光,抵达长沙,明月已到中天,小廖赶不及和父母、岳父母共度中秋。
他显得有些沮丧。
我说:“明天还是中秋,听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哩!”
他苦笑着,告辞。
我和淳珍在长沙街头漫步,大部分的店家已经打烊。
陪着我们的朋友小侠说:“大概吃不到中式的团圆饭了,我们去找西式的。”
找到一家西餐厅,来迎接我们的服务生竟是黑人,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后来才知道他来自非洲的肯尼亚,家乡正在闹饥荒。
我们点了菜,他说:“今天是中秋节,来一瓶长城gān红吧!”
我们请他喝了一杯gān红,举杯遥祝在远地的亲人。在他黑色的眼眸中,我仿佛看见了非洲草原上的月色。
我和淳珍举杯,祝福我们远在天边的三个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句子: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色,爱的最后是无限的穹苍。
岁月的灯火都睡了 前些日子在香港,朋友带我去游维多利亚公园,我们huáng昏的时候坐缆车到维多利亚山上(香港人称其为太平山)。这个公园在香港生活中是一个异数,香港的万丈红尘声色犬马看了叫人头昏眼花,只有维多利亚山还保留了一点绿色的优雅的情趣。
我很喜欢上公园的铁轨缆车,在陡峭的山势上硬是开出一条路来,缆车很小,大概可以挤四十个人,缆车司机很悠闲地chuī着口哨,使我想起小时候常常坐的运甘蔗的台糖小火车。
不同的是,台糖小火车恰恰碰碰,声音十分吵人,路过处又都是平畴绿野,铁轨平平地穿过原野。维多利亚山的缆车却是无声的,它安静地前行,山和屋舍纷纷往我们背后退去,一下子间,香港——甚至九龙——都已经远远地被抛在脚下了。
有趣的是,缆车道上奇峰突起,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视野。有时候视野平朗了,你以为下一站可以看得更远,下一站有时被一株大树挡住了,有时又遇到一座卅层高的大厦横生面前。一留心,才发现山上原来也不是什么蓬莱仙山,高楼大厦古堡别墅林立,香港的拥挤在这个山上也可以想见了。
缆车站是依山而建,缆车半路上停下来,就像倒吊悬挂一般,抬头固不见顶,回首也看不到起站的地方,我们便悬在山腰上,等待缆车司机慢慢启动。终于抵达了山顶,白云浓得要滴出水来,夕阳正悬在山的高处,这时看香港因为隔着山树,竟看出来一点都市的美了。
香港真是小,绕着维多利亚公园走一圈已经一览无遗,右侧由人群和高楼堆积起来的香港、九龙闹区,正像积木一样,一块连着一块,像一个梦幻的都城,你随便用手一推就会应声倒塌。左侧是海,归帆点点,岛与岛在天的远方。
香港商人的脑筋动得快,老早就在山顶上盖了大楼和汽车站;大楼叫“太平阁”,里面什么都有,书店、工艺品店、超级市场、西餐厅、茶楼等等,只是造型不甚协调。汽车站是绕着山上来的,想必比不上缆车那样有风情。
我们在“太平阁”吃晚餐,那是俯瞰香港最好的地势。我们坐着,眼看夕阳落进海的一方,并且看灯火在大楼的窗口一个个点燃,才一转眼,香港已经成为灯火辉煌的世界。我觉得,香港的白日是喧哗让人烦厌的,可是香港的夜景却是美得如同神话里的宫殿,尤其是隔着一脉山一汪水,它显得那般安静,好像只是点了明亮的灯火,而人都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