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功德天与黑暗天就会告诉那家的主人:“我们是同胞姊妹,向来是形影不离的,如果要赶走妹妹,姊姊也不能单独留下来;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须让黑暗天也进门做客。”
愚蠢的主人就会把姊妹都留下来,他们为了享受功德,宁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则会把两姊妹都送走,宁可过恬淡的生活。
这也是一个非常有象征意味的寓言,它启示我们,有智慧的人"无求",他知道人生的忧欢都只是客人而已,并非生命的本体,唯有不执著于功德的人,才不会有黑暗的侵扰----也唯有不追求欢乐的人,才不会落入忧苦的泥沼。
忧欢时常联手,这是生活里最无可奈何的景况,期许自己不被感觉所侵蚀的人,只有从超越感官的性灵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间寺庙去游玩,看到庙前树上挂着的木板上写着:
心安茅屋稳,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静方见,
人情淡始长。
安、定、静、淡应该是对治感官波动、悲喜冲击的好方法,可是在现实里并不容易做到。不过,对一个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须知道,幸福的感受与人的心情态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有时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长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真实相爱的情侣之间,一朵五块钱玫瑰花的价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钻石逊色。
有一首流行甚广的民谣"茶山情歌"里有这样几句:
茶也青哟,
水也清哟,
清水烧茶,
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深受感动,这原是采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与清水来表达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个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雾气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涧的水,确实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宝一样拿出来奉献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缠绵,使人对爱情有更清净的向往,在爱恨炽烈的现代人看来,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我们若要了解真爱,并进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质,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样清明不可,可叹的是,现代人喝惯了浓烈的忧欢之酒,愈来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我国明朝时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后辉映: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一条白色的手帕,就能够如此丝缕牵缠,这种超乎言语的情意,现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爱,算是人间最浓烈的感觉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么不论得失,情意也不至于完全失去,自然也不会反目成仇,转爱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还是忧欢的波澜,不能有清净的究竟,历史上的禅师以观心、治心、直心的方法来超越,使人能高高地站在忧欢之上,我们来看两个公案,可以让我们从清茶、素帕再进一步,走入"高高山顶立,深深诲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机的尼师去参访雪峰禅师,禅师问说:"什么处来?"
曰:"大日山来。"
师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则熔却雪峰。"
师曰:“汝名什么?”
曰:“玄机。”
师曰:"日织多少?"
曰:"寸丝不挂。"
雪峰听了默然不语,玄机十分得意礼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禅师说:"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机回头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这是多么机敏的谈话,玄机尼师的寸丝不挂立即被雪峰禅师勘破。这个公案使我们知道从"清茶素帕"到"寸丝不挂"之间是多么遥远的路途。
另一个公案是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去参惟宽禅师。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宽:"心本无损伤,云何要理?无认垢与净,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
惟宽:"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变为病。"
惟宽禅师的说法,使人们知道,纵是净的念头也像眼睛里的金屑,并不值得追求。那么,若能垢净不染,则欢乐自然也不可求了。
禅师不着于生命,乃至不着一切意念的垢净,并不表示清净的人必须逃避浊世人生。在《西厢记》里有两句话:"你也掉下半天风韵,我也飘去万种思量。"是说,如果你不是那样美丽,我也不会如此思念你了。金圣叹看到这两句话就批道:"昔时有人嗜蟹,有人劝他不可多食,他就发誓说:'希望来生我见不着蟹,也免得我吃蟹。'"这真是妙批。是希望从逃避外缘来免得爱恨的苦恼,但禅师不是这样的,他是从内心来根除染着,外缘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无畏地承当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锦之中,能向万里无寸草处行去!
宗宝禅师说得非常清楚透彻:"圣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异者情也。此心弥满清净,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并照。觌面堂堂,如临宝镜,眉目分明。虽则分明,而欲求其体质,了不可得。虽不可得,而大用现前,折、旋、俯、仰,见、闻、觉、知,一一天真无暂时休废。直下证入,名为得道。得时不是圣,未知得时不是凡。只凡人当面错过,内见有心,外见有境,昼夜纷纭,随情造业,诘本穹源,实无根蒂。若是达心高土,一把金刚王宝剑,逢着便与截断,却不是遏捺念虑屏除声色。一切时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真到寸丝不挂的禅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头或挂虑,当然更不是屏除一切声色,他只是一一天真地面对世界,而能"事来时不惑,事去时不留。"
这是多么广大、高远的境界!
我们凡夫几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却不是不能转化忧欢的人生历练。我听过这样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会中场休息的时候,知道了母亲过世的消息,她擦gān眼泪继续上台做完未完的表演,唱了许多欢乐之歌,用悲伤的泪水带给更多有欢笑。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的演员与歌手,他们必须在心情欢愉时唱忧伤之歌,演悲剧的戏;或者在饱受惨痛折磨时,还必须唱欢乐的歌,演喜剧的戏。而不管他们演的是喜是悲,都是为了化解观众生命的苦恼,使忧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欢喜的人更感觉幸福。文学家、音乐家、艺术家等心灵工作者,无不是这样子的。
实际人生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盖心中的伤痛,哀愁者也可能隐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时候,是忧与伤的泪水同时流下。
不管是快乐或痛苦,人生的历程有许多没有选择余地的经验,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们也许做不到禅师那样明净空如,但我们可以转换另一种表现,试图去跨越困局,使我们能茶青水清,并用来献给与我们一样有情的凡人,以自己无比的悲痛来疗治洗涤别人生命的伤口,困局经常是这样转化,心灵往往是这样逐渐清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