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菩提_林清玄【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泡一杯碧萝chūn,看玫瑰花在暑气里挣扎开放,突然听见在遥远海边带回来的涛声,一波又一波清洗着我心灵的岬角。

  八月立秋

  "秋训:禾谷熟也。"

  梦里醒来的时候,推窗,发现天上还洒着月光。

  仿佛才刚刚睡去,怎么忽然就从梦里醒来了呢?

  刚刚确实是做了梦的,我努力回想梦境,所有的情节竟然都隐没了,只剩下一个古老的、优雅的、安静的回廊,回廊里有轻浅的步声,好像一声一声的从我的心踩过。

  让我再继续这个梦吧!躺下时我这样许着愿。

  我果然又走进那个回廓,步声是我自己的,千回百转才走到出口,原来出口的地方满天红叶,阳光落了一地。

  原来是秋天了,我在回廊里轻轻叹口气。

  九月白露

  "yīn气渐重,凝而为露,故名白露。"

  几棵苍郁的树,被云雾和时间洗过,流露出一种沧桑的神色。我站在这山最高的地方下望,云一波波地从脚下流过,鸟声在背后传来,我好像也懂了站在这里的树的心情---站在最高的地方可以望远,但也要承担高的凄冷,还有那第一波来的白露。

  候鸟大概很快就要从这里飞过,到南方的海边去了吧?

  这时站在云雾封弥的山上,我闭上眼睛,就像看见南方那明媚的海岸。

  十月霜降

  这一次我离开你,大概就不容易再见到你了。

  暮色过后,我会有一个真正的离开,就让天空温柔的晚霞做最后见证,有一天再看见同样美丽的晚霞,不管站在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来。

  霜已经开始降了,风徐徐的,泪轻轻的,为了走出黑暗的悲剧,我只好悄悄离去。

  我走的时候,感到夜色好冷,一股凉意自我的心头刺过。

  十一月立冬

  "冬者,终也。立冬之时向,万物终成,故名立冬。"

  如果要认识青chūn,就要先认识青chūn有终结的时候。

  为花的开放而欢喜,为花的凋落而感伤,这样,我们永远不能认识流过的时间,是一种自然的呈现。

  在园子里紫丁香花开的时候,让我们喝chūn天的乌龙吧!

  在群花散尽,木棉独自开放的冬日,让我们烘着暖炉,听韦瓦第,喝咖啡吧!

  冬天是多么美,那枝头最后落下的一朵木棉,是绝美!

  十二月冬至

  "吃过这碗汤圆,就长一岁了。"冬至的时候,母亲总是这样说。

  母亲亲手做的汤圆格外好吃,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又和着成长的传说。

  吃完汤圆,我们就全家围在一起喝热茶,看腾腾热气在冷的气候中久久不散,茶是父亲泡的,他每天都喝茶。但那一天,他环顾我们说:"果然又长大一些。"

  那是很多年前冬至的记忆,父亲逝世后,在冬至,我常想起他泡的茶,香味至今仍在齿颊。

  无常两则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确是在这里,我在巷子里走了很久才认出来。

  我们曾坐在一起看云的阶梯,现在已经全崩坏了,只剩下一些石块的残迹。

  我们曾站着彻夜谈天的那一棵凤凰木,有半边的枝桠被雷劈断了,另一边零落地开着花。

  我们曾无数次在huáng昏走过的草地,现在是一排灰色的公寓,上面装满了锈去的铁窗,以及努力从铁窗探头的盆栽植物。

  我们曾在湖边谈诗的榕树不见了,湖已完全填平,现在是一个养jī场。

  这些都不是我认出这个地方的理由,我认出这个地方是因为偶然走过,而又有一些当年秋天的心情。还有那一年刚种上去的相思树,现在开满鹅huáng色的小花,那相思树虽长大开花,树形一点也没有改变。

  站在相思树前,我的心情和那绒绒的huáng花一样茫然,我的思绪被这种茫然一把抓住,使我对自己、对青chūn的岁月感到非常陌生,不敢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认识过自己或认识过你,那种感觉,仿佛有一条蛇从心头轻轻地滑过去。

  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竟是在这里吗?

  离去的小路

  这竟是当年你离去的那一条小路吗?阶梯上的榕树还是原来的样子(似乎老了一些),路旁的金急雨花仍然盛开(仿佛没有从前那么艳huáng),巷子口的路灯也在原来的位置(如若缺乏昔日的光明),你家的窗口还是有我熟悉的灯光(但是窗帘好像换过了)。

  这竟是当年你离去的那一条小路吗?你说过你不是轻易道别的人(你的话总像chūn天的风chuī过),你说过你愿意一生只爱一次(你的誓言有如夏日午后的西北雨),你常常用泪来印证某些情爱的不朽(你的泪轻忽得似秋日流过的浮云),你说天下总会有一种永恒的情意(你这样说时,就像很冷很冷的冬天清晨我们口中所呼出的烟气)。

  这竟是当年你离云的那一条小路吗?我试着用年轻时欢跃的碎步来走(但我已胖了),我试着以深深的呼吸来探触(但空气污染了),我试着想象你的的唇、你的表情、你的气息、你的五官(但真像电影的柔焦镜头,带着模糊的一种忧郁)。

  这竟是我看着你离去的小路吗?我看到红砖已全部换新了,路竟是像自己走了走来,我站着,让路带着我,然后我们高高地飞起。

  在空中我看见年轻的自己正在路上,身影极小,chuī着口哨,哨音里有忧伤凄楚的调子。

  怀君与怀珠

  在清泠的秋天夜里,我穿过山中的麻竹林,偶尔抬头看见了金huáng色的星星,一首韦应物的短诗从我的心头流过 :

  怀君属秋夜,

  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

  幽人应未眠。

  我很为这瞬间浮起的诗句而感到一丝震动,因为我到竹林并不是为了散步,而是到一间寺院的后山玩,不觉间天色就晚了(秋天的夜有时来得出奇的早),我就赶着回家的路,步履是有点匆忙的。并且,四周也没有幽静到能听见松子的落声,根本是没有一株松树的耳朵里所听见的是秋风飒竹叶(夜里有风的竹林还不断发出伊伊歪歪的声音),为什么这一首诗会这样自然地从心田里开了出来?

  也许是我走得太急切了,心境突然陷于空茫,少年时期特别钟爱的诗就映出来了。

  我想起了上一次这首诗流出心田的时空,那是前年秋天我到金门去,夜里住在招待所里,庭院外种了许多松树,金门的松树到秋冬之际会结出许多硕大的松子。那一天,我洗了热呼呼的澡,正坐在窗前擦拭湿了的发,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我披衣走到庭中,发现原来是松子落地的声音,"呀!原来松子落下的声音是如此的巨大!"我心里轻轻地惊叹着。

  捡起了松子捧在手上,韦应物的诗就跑出来了。

  于是,我真的在院子里独自地散步,虽然不在空山,却想起了从前的、远方的朋友,那些朋友有许多已经多年不见了,有一些也失去了消息,可是在那一刻仿佛全在时光里会聚。一张张脸孔,清晰而明亮。我的少年时代是极平凡的,几乎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但是在静夜里想到曾经一起成长的朋友,却觉得生活是可歌可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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