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美,一切皆美_林清玄【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这是典型的“轻、薄、短、小”。想想看,如果是在大厦里听大雨,在大街看大男人穿梭车阵卖玉兰花,那是如何来写诗呢?

  小儿女有情长之义,大英雄有气短之憾。送给情人的一小朵玫瑰花,其真情有时可比英雄们争斗于一片江山。

  “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一毛端现宝王刹 智者大师说:“一色一香,无非中道。”一色一香虽然微细,却都有中道实相的本体。这就是《楞严经》说的“于一毛端现宝王刹”,那是由于事理无碍、大小相含、一多平等的缘故。

  所以,智者大师的“小止观”里有“大境界”,一切“大师”都是从“小僧”做起。

  正法眼藏里说:

  一心一切法,一切法一心;

  心即一切法,一切法即心。

  从实相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小,也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大。那是有一个心的观照,观大则大,观小即小。

  如来眼中的一毛端看到宝王刹,甚至每一毛孔都现出无量的三千大千世界;如来眼中的娑婆世界,也只不过是半个庵摩罗果呀!

  锋利不动 别怕!别怕!业障虽大,自其变者而观之,不过是尘尘刹刹;jīng进!jīng进!善根虽小,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光影灼灼。

  德山宣鉴禅师说:“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

  在这广大的菩提之路,我们就是这样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前去。

  每一年都会有小米丰收。

  我们也会常常唱起小米丰收的歌呀!

  那首歌或者没有歌词,或者含泪吟咏,但其中有至诚的祈祷、感恩、欢愉与歌颂,循环往复。

  一遍又一遍。

  心灵的护岸

  只有妈妈的爱,

  像清晨的阳光,

  像清澈的河水,

  是我们心灵永久的护岸。

  吃晚饭的时候,我对妈妈和哥哥说:“明天我想带孩子去护岸走走。”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点一下头,又继续吃饭了,那意思于我已经很明确,就是护岸已经不值得去了。

  护岸是家乡的古迹之一,沿着旗尾溪的岸边建筑,年代并不久远,是日据时代堆成的。筑造的原因,是从前的旗尾溪经常泛滥成灾,高达一丈的护岸,在雨季可以把溪水堵住,不至于淹没农田。

  旗山的护岸或者也不能算是古迹,因为它只是由许多巨大的石头堆叠而成,它的特点是石头与石头之间并没有黏结,只依其各自的状态相互叠扣,石头大小与形状都各自不同,但是组成数公里的护岸,却是异常的雄伟与平整。

  旗山原是平凡的小镇,没有什么奇风异俗,我喜欢护岸当然是感情因素。

  在我幼年的时候,护岸正好横在我家不远的香蕉园里,我时常跑去上上下下地游戏,印象最深的是,chūn天的时候,护岸上只有一种植物“落地生根”,全数开花时,犹如满天的风铃,恍如闻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护岸底部沿着的沟边,母亲种了一排芋田,夏天的芋叶像菩萨的伞盖,高大、雄壮,有着坚qiáng的绿色,坐在护岸上看来,芋头的叶子真是美极了,如果站起来,绵延的蕉树与防风的竹林、槟榔jiāo织,都有着挺拔高挑的风格,个个抬头挺胸。

  我时常随父母到蕉园里去,自己玩久了,往往爸妈已改变工作位置,这时我会跑到护岸上居高临下,一列列地找他们,很快就会找到,那护岸因此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像默默地守护着我。

  我也喜欢看大水,每当bào雨过后,就会跑到护岸上看大水,水làng滔滔,淹到快与护岸齐顶,使我有一种奔腾的快感。平常时候,旗尾溪非常清澈,清到可见水里的游鱼,澈到溪底的石头历历,我们常在溪里戏水、摸蛤蜊、抓泥鳅,弄得满身湿,起来就躺在护岸的大石上晒太阳,有时晒着晒着睡着了,身体一半赤一半白,爸爸总会说:“又去煎咸鱼了,有一边没有煎熟呢。还未翻边就回来了。”

  护岸因此有点像我心灵的故乡,少年时代负笈台南,青年时代在台北读书,每次回乡,我都会在huáng昏时沿护岸散步,沉思自己生命的蓝图,或者想想美的问题,例如护岸的美,是来自它的自身呢?或是来自小时候的感情?或是来自心灵的象征?后来发现美不是独立自存的,美是有受者、有对象的,真实的美来自生命多元的感应道jiāo,当我们说到美时,美就不纯粹客观,它必然有着心灵与情感的因素。

  我对护岸的心情,恐怕是连父母都难以理解的,但我在护岸散步时,常会想起父母作为农人的辛劳,他们正是我们澎湃汹涌的河流之护岸,使我即使在都市生活,在心灵上也不至于决堤,不会被都市的繁华淹没了平实的本质。

  这一次我到护岸,还征求了三位志愿军,一个是我的孩子,两个是哥哥的孩子,他们常听我提到护岸是多么美,却从未去过。他们一走上护岸,我就看见他们眼里那失望的神色了。

  旗尾溪由于上游被阻绝,变成一条很小的臭水沟,废物、馊水、粪便的倾倒,使整个护岸一片恶臭。岸边的田园完全被铲除,铺了一条产业道路,路旁盖着失去美感、只有壳子的贩厝。有好几段甚至被围起来养猪,必须要掩鼻才有走过的勇气。大石上,到处都是宝特瓶、铝罐子和塑料袋。

  走了几公里,孩子突然回头问我:“爸爸,你说很美的护岸就是这里吗?”

  “是呀,正是这里。”心里一股忧伤流过,不只护岸是这样的,在工业化以后的台湾,许多有美感的地方不都是这样吗?田园变色、山水无神,可叹的是,人都还那样安然地,继续把环境焚琴煮鹤地煮来吃了。

  我本来要重复这样子说:“我小时候,护岸不是这样子的。”话到口中又吞咽回去,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护岸的尽头。

  听说护岸没有利用价值,就要被拆了,故乡一些关心古迹文化的朋友跑来告诉我,我不置可否,“如果像现在这个样子,拆了也并不可惜呀。”我铁着心肠说。

  当我们说到环境保护的时候,一般人总是会流于技术的层面,或说:“为子孙留下一片乐土。”或说:“我们只有一个地球。”这些只是概念性的话;其实保护环境要先保护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有什么样败坏的环境,正是来自我们有同样败坏的心。

  就如同乡下一条平凡的护岸,它不只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它是心灵的象征,是感情的实现,它有某些不凡的价值,但是粗俗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我们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里包扁食(馄饨),正像幼年时候,她体贴地笑问:“从护岸回来了?”

  “是呀,都变了。”我黯然地说。

  妈妈做结论似的:“哪有几十年不变的事呀。”

  然后,她起油锅、炸扁食,这是她最拿手的菜之一,是因为我返乡,特别磨宝刀做的。

  契——,油锅突然一声响,香味四散,我的心突然在紧绷中得到纾解。幸好,妈妈做的扁食经过这数十年,味道还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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