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果是一棵树,我们至少应该有所期待,期待每个人终有成为栋梁的一天。
人如果是一棵树,我们至少应该有所立志,志愿每个人都能向天拔高。
人如果是一棵树,我们至少应该有所容忍,容忍别人也有生长的空间。
树与树间要互相挡风雨,人与人之间要相濡以沫,因为孤树容易在风雨中摧折,也易被闪电击中;霸道自高的人则容易骄狂,失去真情的心。
我们穿的衣服是织工缝制的,我们吃的饭是农夫种的,我们住的房子是建筑工人盖的,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一张纸,也不是轻易得来。这样一想,人生于天地之间,免不了与其他的人发生关系,因此,我们所做的,不管是采桑搓麻的小事或是经世立民的事业,都只是在尽一个人的本分,都像是一枝草上的一滴露水,实在没有什么可以骄人的。
这种如丛林一样的关系,中国的思想家早就说得很清楚了,像“善御者不忘其马,善she者不忘其弓,善为上者不忘其下。”(《韩诗外传》)“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朝夕而行之。行无越思,如农之有畔,其过鲜矣!”(《左传》)“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张居正)
在我们的丛林里,只要有一棵树病了、倒了,一棵树燃烧了、长歪了,整个社会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最好是在自己力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在社会则有“人人安康,户户平安”的期许,才是自然的好事。
有一首流行歌说:“留一点自己给自己”,但居住于水泥丛林的我们,关系比古代丛林更密切得多,是不是也愿意“留一点自己给别人”,或“留一点别人给别人”呢?
我愿为草而有露,也愿草草皆有露;我愿为人而有天,也愿人人头顶一片天!
一只毛虫的圆满
起居室的墙上,挂了一幅画家朋友陆咏送的画,画面上是一只丑丑的毛虫,爬在几株野草上,旁边有陆咏朴素的题字:
今日踽踽独行,
他日化蝶飞去。
我很喜欢这一幅画,那是因为美丽的蝴蝶在画上已经看得多了,美丽的花也不少,却很少人注意到蝴蝶的“前身”是毛虫,也很少人思考到花朵的“幼年时代”就是草,自然很少有画家以之入画,并给予赞美。
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可以说我们的内心有一种期许,期许它不要一辈子都那样子踽踽独行,而有化蝶飞去的一天。当我们看到毛虫的时候,内心里也多少有一些自况,梦想着能有美丽飞翔的一天。
小时候,我曾经养过一箱毛虫,所有的人看到毛虫都会恶心惊叫,但我不会,只因为我深信毛虫是美丽蝴蝶的幼年时代。每天去山间采嫩叶来喂食,日久习以为常,竟好像对待宠物一样。我观察到那些样子最丑的毛虫正是最美的蝴蝶幼虫,往往貌不惊人,在破茧时却七彩斑斓。
最记得是把蝴蝶从箱中放走的时刻,仿佛是一朵花飘向空中,到处都有生命美丽的香味。
对毛虫来说,美丽的蝴蝶是不是一种结局呢?从丑怪到美丽的蜕化是不是一种圆满呢?对人来说,结局何在?什么才是圆满?这些难以解答的问题,正是我说的自况了。
初生于世界的人,是不可能圆满的,原因是这个世界原就是不圆满的世界,感应道jiāo,不圆满的人当然投生到不圆满世界,这乃是“因缘”所成。圆满的人,自然投生到佛的净土、菩萨世界了。
幸而,佛经里留了一个细缝,是说在不圆满世界也可能有圆满的人来投胎,凡圣可能同居,那是由于愿力的缘故,是先把自己的圆满隐藏起来,希望不圆满的人能很快找到圆满的路径,一起走向圆满之路。
“有圆满之愿,人人都能走向圆满。”我们可以这样说,这正是佛说“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意思。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我们来看几个人字旁的字,像“佛”“仙”“俗”。
仙,左人右山,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一直往山上爬,最后就成仙了。
俗,左人右谷,意思是,人的心志如果往山谷堕落,最后就是粗俗的凡夫了。
佛,左边是人,右边是弗,弗有“不是”之意,佛字如果直接转成白话,是“不是人”的意思。“不是人”正是“佛”,这里面有极为深刻的寓意。当一个人的心志能往山上走,不断地转化,使一切负面的情绪都转化成正面的情绪,他就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觉行圆满的佛了。
成佛、成仙、成俗,都是由人做成的,人是一切的根基,人也是走向圆满的起点,这是为什么六祖慧能说:“一念觉,即是佛;一念迷,即是众生。”
从前读太虚大师的著作,他常说:“人圆即佛成”,那时不能深解,总是问:“为什么人圆满了就成佛呢?”当时觉得人要圆满不是难事,成佛却艰辛无比,年纪渐长才知道,原来,佛是“圆满的人”,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称呼。
什么是圆满之境呢?试以佛的双足“智慧”与“慈悲”来说。
佛典里给佛智慧的定义是“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大圆镜智”,如果把它放到最低标准,我们可以说圆满的智慧具有这样四种特质:一是善于观察世间的实相;二是能平等对待众生,因了知众生佛性平等之故;三是有生命的活力,所到之处,一切自然成就;四是有无比广大的风格,如大圆镜反映了世界的实相。
也可以说,假如有一个人想走向圆满,他要在智慧上有细腻的观察、平等亲切的对待、活泼有力的生命、广大无私的态度。我们试着在黑夜中检视自己生命的风格,便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走向圆成智慧之路。
慈悲的圆满境界则有两项标杆,一是无缘大慈,二是同体大悲。前者是对那些无缘的人也有给予快乐之心,是由于虽然无缘,也要广结善缘;后者是认识到自己并不是独存于世界,而是与世界同一趋向、同一境性,因此对整个世界的痛苦都有拯救拔除的心。
慈悲的检视也和智慧一样,要回来看自己的心,是不是与众生感同身受,是不是与世界同悲共苦?切望能共同走向无忧恼之境,如果于一个众生起一念非亲友的念头,那就可以证明慈悲不够圆满了。
因缘的究竟是渺不可知的,圆满的结局也杳不可知,但人不能因此而失去因缘成就、圆满实现的心愿。
一个人有坚qiáng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线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汽车又已加满了油,一时或不能至,终有抵达的一天。
但放风筝、开汽车的乐趣,只有自心知,如果有人来问我关于圆满的事,我会效法古代禅师说:“喝茶时喝茶,吃饭时吃饭,睡觉时睡觉,说什么劳什子的圆满?”
这就像一条毛虫一样,生在野草之中,既不管chūn花之美,也不管蝴蝶飞过,只是简简单单地吃草,一天吃一点草,一天吃一点露水;上午受一些风chuī,下午给一些雨打;有时候有闪电,有时候有彩虹;或者给鸟啄了,或者喂了螳螂;生命只是如是如是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有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两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