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贞对他的冷漠令他伤心。卜贞对支队长卜成浩却很热情,卜成浩那一次在老牛岭伏击日本人,受了伤。卜成浩躺在窝棚里,卜贞几乎寸步不离卜成浩左右。每次吃饭的时候,卜贞总是坐到卜成浩的草铺上,把卜成浩的头搬到自己的腿上,一勺一勺地那么喂,金光柱那时真恨伤的怎么不是自己。如果自己伤了,卜贞也会像对待卜成浩那样对待自己么?他不敢肯定,但他希望卜贞会那样,他的心才会好过一些。
有一件事却令金光柱无法忍受。卜成浩那次伤的是在肚子上,卜成浩不能下地行走。小解也不能离开chuáng。卜贞就把一个小盆递给卜成浩,自己只背过脸去……这一切,都是他扒着窝棚的缝隙看到的。他看到那一幕,金光柱真想抽自己两个耳光。他是为了卜贞才参加游击队的。
那时还在朝鲜的家乡,他和卜贞生在一个村。他比卜贞大两岁。他们的小村在金岗山的脚下。每年夏天,卜贞都要进山采药材,药材多了,便集中在一起,让父亲担到集上卖掉。金光柱那时靠打柴为生,每天他在山上打柴,卜贞在山里采药。那时,他就默默地喜欢她。她却并不知道他在喜欢她,每次她看见他总是低声打一句招呼:“光柱哥,砍柴呀。”简单的一句话,会让金光柱高兴一整天。他默默地目送着卜贞走进山里,他这时在后面大喊一声:“卜贞妹,当心呀。”他的回声在山林里回dàng着,他不知道卜贞听没听见他的喊声。他喊过了,心里就一直那么激动着。
那季节正是金达莱花盛开的季节,满山的葱绿,chūn光暖暖的。卜贞在山林里钻了一天,浑身又是泥又是水,卜贞每天回家前,都要在山里的潭水里洗一洗自己。然后湿漉漉地回家。金光柱发现卜贞这一秘密是个偶然的机会。他以前似乎从来不知道这里有一泓潭水,这么清澈宁静,潭的周围开满了灿灿的金达莱。那天,金光柱砍柴砍热了,也渴了,便跳进了潭水里,他尽兴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累了,他才爬上来,他把衣服垫到自己身下,本想歇一会儿不料却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轻柔的歌声惊醒。他疑惑自己是在做梦。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卜贞,卜贞站在潭水里,一边洗澡一边唱歌。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全部地注视着卜贞,卜贞一点也没有察觉有人偷看自己。她一边唱歌,一边从潭边摘下一朵金达莱,插在自己的鬓边。她独自在清水中欣赏着出浴的自己。
那一瞬间,金光柱真的如同走进了梦里,卜贞早就走了,他才醒悟过来。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眼前总是不时地闪现出卜贞在潭水里的身影。
从那以后,金光柱每到傍晚,都等在潭水边,一次次偷看卜贞洗澡,他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
那又是一个huáng昏,金光柱仍在偷看卜贞在潭里洗澡,突然,遥远的小村里枪声大作。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金光柱慌忙从草丛里爬出来,向小村方向跑去。后来他和卜贞一起跑回了小村,小村已面目全非,燃在了一片火海中,全村的几十名老小都倒在了血泊中。事后他们才知道,有人向日本人送信,说小村里有人私通山上的游击队,日本人便残忍地袭击了小村。小村没有了,家没有了。
那天晚上,金光柱和卜贞一起掩埋了全村老少。天亮的时候,两人都失神地坐在那葬着全村老小的坟前。
“我们没有家了。”卜贞说。
金光柱已经没有了眼泪,他望着卜贞说:“往后这日子该咋过呢。”
卜贞望着苍苍莽莽的金岗山说:“去投卜成浩的游击队吧,我挖药材时看见过他们。”
金光柱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们没有家了,说不定啥时候日本人还会来。我们不能等死。”卜贞说完就站起身来。卜贞趔趄着脚步向后山走去。金光柱也站起身,他觉得生活中不能没有卜贞,他要跟着卜贞,不管她去哪。
那一次他们找到了游击队,后来日本人就占领了整个朝鲜半岛,再后来他们就过了鸭绿江,来到了中国的山里。
金光柱那一次,跪在卜贞面前把什么都说了,他说自己喜欢卜贞,还说了在潭边看她洗澡的那件事,金光柱说他喜欢卜贞,这日子他受不了了,他要带着卜贞离开这里,找一个地方去和她过日子。
卜贞听完了他的话,在他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卜贞咬着牙说:“金光柱,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日本人不赶走,咱们有啥好日子过?”
金光柱就说:“卜贞我都为了你呀。”
卜贞那次真的生气了,她甩开金光柱伸过来的手说:“要走,你走吧。”
金光柱没有走,他在等待着卜贞的回心转意。他知道卜贞冷漠自己,但他又相信,他和卜贞是有着比别人多几倍的亲情,她叫过他光柱哥,他看过她洗澡……有谁能比他多这些亲情呢。他相信,迟早有一天,卜贞会同意和自己走的。金光柱却一天也忍受不了卜贞对卜成浩支队长的那番亲情。他从卜贞注视卜成浩的目光中看到了让他心痛心碎的眼神。卜贞每次看到卜成浩,那双眼睛便亮了,可瞅他时,却是冷漠的。金光柱有时觉得这种冷漠让他无法忍受了。
第39章
已是huáng昏,西落的日头贴在西山,只剩下一片昏huáng的亮团,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燃着。此时,世界似一个垂危的老人,挣扎着喘息着最后几缕阳气。
野葱岭山下狭长弯曲的山路上,积雪使得山路已辨不出形状。天已近huáng昏,雪路上吃力地驶着几辆卡车。车疲惫地嘶叫着,车轮辗着雪壳子咔咔地响,车们个个似负重的甲虫,喘息着,嚎叫着,一点点地向前移动。车上插膏药一样的旗帜。旗帜歪斜在车的护栏上,“呼呼啦啦”地在风中抖动。几十名日本兵裹着大衣,抱着枪缩在车厢里。
三甫缩在车厢里,望着一点点西坠的日头,他一时不知自己在哪。gān娘和草草死了,那温馨的小屋,还有草草那张笑脸,这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抗联朝鲜支队早就接到了通告,他们对这次伏击日本人的军火,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在路上挖了坑,全部人马都出动了。这些军火是拉往大金沟军火库的。郑清明望着山下那条雪路,他的身旁还有柳金娜和谢聋子。柳金娜用热气呵着手,她的身边放了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冻硬的馒头。她是来给游击队送饭的。送完饭,便不想走了。她就伏在郑清明一旁。郑清明没说什么,他望着眼前这个白俄女人,让他想起了灵枝。柳金娜让他懂得了世界上的爱都是一样的。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才组成了这个世界。
天渐渐地暗了,风愈来愈大,白毛风似发疯的马,东一头西一头地在野葱岭的山谷里闯dàng着。三辆卡车,大开着车灯,照得前方的雪岭惨白一片。前面的一辆车,一只轮子掉进雪坑里,发动机嘶哇地嚎叫了几声,便熄火了。后面的几辆车也停下了。
就在这时,山崖上雪壳子后面突然响起枪声,开始很稀落,后来就密集了起来。车上日本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惊怔得半天才恍悟过来,摸索着爬下车,有几个日本兵的腿冻得麻木了,仓皇之中滚下车,摔在雪地上。